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兒子與情人 | 上頁 下頁


  莫瑞爾太太對這類事情又氣又恨,女人們卿卿喳喳地傷害她,因為她不願入鄉隨俗。其實她並不想這樣,天性使然。

  他開始很晚才回家。

  「他們現在下班很晚嗎?」她問洗衣女工。

  「不比往常晚。他們在艾倫酒店喝酒聊天,就這麼回事!晚飯都涼了——他們活該!」

  「但是莫瑞爾先生已經戒酒了。」

  這位女工放下衣服,看看莫瑞爾太太,然後一言不發地繼續幹她的活。

  格特魯德·莫瑞爾生兒子時病得很厲害,莫瑞爾對她體貼入微。不過她還是覺得遠離娘家,備感孤獨。現在,即使和他在一起依然寂寞,甚至,他的出現只能讓她更寂寞。

  兒子剛出生時又小又弱,但長得很快。他是個漂亮的孩子,金黃色的卷髮,一雙深藍淺灰相間的眼睛,母親深愛著他。在她幻想破滅,傷心欲絕,對生活的信念開始動搖,靈魂寂寞而孤獨時,他來到世上。所以,她對兒子傾注了所有的熱情,連做父親的都妒嫉了。

  莫瑞爾夫人終於看不起她的丈夫了。她的心從父親身上轉到兒子身上。他開始忽視她,小家庭的新奇感也早已消失。她傷心地暗自數落著丈夫,他沒有毅力,缺乏恒心,凡事只求一時痛快,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一場可怕、殘忍,你死我活的鬥爭開始在夫妻之間展開。她努力迫使他明白自己的責任,履行自己的義務。儘管他跟她天性殊異,他只注重純感官上的享受,她卻硬要他講道德,信宗教。她努力讓他面對現實,他受不了——這簡直讓他發瘋。

  孩子還很小的時候,父親的脾氣就變得急躁易怒,令人難以信賴。孩子稍微有一點吵鬧聲,他就蠻橫地嚇唬他,再敢鬧,那雙礦工的拳頭就朝孩子身上打去。然後,莫瑞爾太太就一連幾天生丈夫的氣。他呢,就出去喝酒。她對他幹些什麼漠不關心,只是,等他回家時,就諷刺奚落他。

  他們之間感情的疏遠,使他有意無意地粗魯地冒犯她,而以前他卻不是這樣。

  威廉剛一歲時,就很漂亮,做母親的為此而自豪。她那時生活困難,她的姐妹們包了孩子的衣服。兒子滿頭卷髮,身著白衣,頭戴白帽,帽子上還飾有一根駝鳥羽毛。母親滿心歡喜。一個星期天的早晨,莫瑞爾太太躺在床上聽見父子倆在樓下閒聊。不一會,她睡著了。當她下樓時,爐火旺盛,屋裡很熱,早餐亂七八糟地擺著,莫瑞爾坐在靠壁爐的扶手椅上,有點怯懦,夾在他兩腿中間的孩子——頭髮理得像剛剪了毛的羊一樣難看——正莫名其妙地看著她。爐邊地毯上鋪著一張報紙,上面堆著一堆月牙形的卷髮,紅紅的火光一照,像金盞草的花瓣一樣。

  莫瑞爾太太一動不動地站著,這哪兒像她的長子。她臉色蒼白,話也說不出來。

  「剃得怎樣?」莫瑞爾尷尬地笑著。

  她舉起緊握的雙拳,走上前來,莫瑞爾往後退了退。

  「我想殺了你!」她高舉雙拳喊著,氣得說不出話來。

  「你不想把他打扮成女孩子吧!」莫瑞爾低著頭,逃避她的眼神,膽怯地說,臉上努力擠出的一絲笑意消失了。

  母親低頭看著兒子那長短不齊的禿頭,伸出手疼愛地撫摸著他。

  「呃,我的孩子!」她顫聲說,嘴唇發抖臉色變了,她一把抱住孩子,把臉埋在孩子的肩上痛苦地哭了。她是個不輕易掉淚的女人,哭對她的傷害不亞于對男人的傷害。她撕裂肺腑般地哭泣著。莫瑞爾雙肘支在膝蓋上坐著,緊握雙手,指關節都發白了。他呆呆地盯著火,好象被人打了一棒,連呼吸都不敢呼吸。

  一會兒,她哭完了,哄住孩子,收拾了飯桌,她沒管那張撒滿卷髮的、攤在爐邊地毯上的報紙。最後,她的丈夫把報紙收拾起來,放在爐子後面。她閉著嘴默默地幹她的活。莫瑞爾服服貼貼,整天垂頭喪氣,不思茶飯。她對他說話容客氣氣,從不提他幹的那件事,但他覺得他倆的感情徹底破裂了。

  過後,她覺得當時她太傻了,孩子的頭髮遲早都得剪。最後,她竟然對丈夫說他剪頭髮就像理髮師似的。不過她明白,莫瑞爾也清楚這件事在她靈魂深處產生的重大影響,她一生都不會忘記那個場面,這是讓她感到最痛苦的一件事。

  男人的這個魯莽行為好象一杆矛一樣刺破了她對莫瑞爾的愛心。以前,她苦苦地跟他爭吵,為他的離心離德而煩惱。現在她不再為他的愛煩惱了,他對她來說是個局外人,這樣反而使她容易忍受一些。

  然而,她仍然跟他不懈地爭執著。她繼承了世世代代清教徒的高尚和道德感。這已經成為一種宗教本能。她因為愛他,或者說愛過他,在和他相處時她幾乎成了一個狂熱的信徒。如果他有過失。她就折磨他;如果他喝醉了或說了謊,她就毫不客氣地罵他是懶漢,罵他是惡棍。

  遺憾的是,她和他水火不容。她對他所做的一切都不能滿意,她認為他應該做的更多更好。她竭力要他成為一個高尚的人,這個要求超越他所能及的水平,因此,反而毀了他,也傷害了自己。但她沒有放棄自己的價值標準,孩子敬愛她。

  他喝酒雖然很凶,但比不上其他礦工厲害,而且總是喝啤酒。儘管對健康有一定的影響,但沒有多大的傷害。週末是他舉杯暢飲的時候。每逢星期五、星期六、星期天晚上,他都在礦工酒館坐到關門。星期一和星期二他不得不在10點左右極不情願地離開酒館。星期三、星期四晚上,他呆在家裡,或只出去一個小時。實際上,他從來沒有因為喝酒而誤了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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