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兒子與情人 | 上頁 下頁


  她甚至能回憶起那年九月一個星期天下午他倆坐在她父親住所後院的葡萄藤下的每一個細節,陽光從葡萄葉的縫隙中射下來,在他倆身上投下美麗的圖案,有如一條披肩。有些葉子完全黃了,就像一朵朵平展的金花。

  「坐著別動,」他喊道,「看你的頭髮,我不知道如何形容,它像黃金和紫鋼一樣閃閃發光,像燒熔的銅一樣紅,太陽一照有如一根根金絲,他們竟然說你的頭髮是褐色的,你母親還說是灰色的呢。」

  她看著他閃光的眼睛,但她那平靜的表情卻沒有流露出內心的激動。

  「可是你說你不喜歡做生意。」她纏著他問。

  「我不喜歡,我恨做生意!」他激動地喊道。「你可能願意做一個牧師吧。」她半懇求地說。

  「當然,我喜歡做一個牧師,我認為自己能做一個第一流的傳教士。」

  「那你為什麼不呢——為什麼不做牧師呢?」她的聲音充滿憤慨,「我要是一個男子漢,沒有什麼可以阻止我。」她把頭抬得很高,他在她面前總是有些膽怯。

  「但是我父親非常固執,他決定讓我去做生意,要知道他是說到做到的。」

  「可是,你是一個男子漢嗎?」她叫了起來。

  「是個男子漢算什麼。」說完後,他無可奈何地皺著眉。

  如今她在河川區操持家務,多少能體諒一點男子漢是怎麼回事,明白凡事不可能樣樣順心。

  二十歲的時候,他身體不佳,便離開了希爾尼斯。父親已經退休回到了諾丁漢。約翰·費爾德因為父親已經破產,只得去諾伍德當了老師。一去兩年,遝無音訊。

  她便下決心去打聽一下,才知道他和房東太太,一個四十多歲富有的寡婦結了婚。

  莫瑞爾太太還保存著約翰·費爾德的那本《聖經》。她現在已經不相信他會——唉,她相當明白他會是什麼樣的。她為了自己才保存著他的《聖經》。把對他的想念藏在心裡,三十五年了,直到她離世的那天,她也沒提起過他。

  二十三歲時,她在一次聖誕晚會上遇見了一個來自埃沃斯河谷的小夥子。莫瑞爾當時二十七歲,體格強壯,身材挺拔,儀錶堂堂,頭髮自然捲曲,烏黑發亮,鬍鬚濃密茂盛而且不加修飾,滿面紅光,嘴唇紅潤,又笑口常開,所以非常引人注目,他的笑聲渾厚而響亮,與眾不同。格特魯德·科珀德盯著他,不知不覺入了迷。他生氣勃勃,幽默詼諧,和什麼人都能愉快相處。她的父親也極富幽默感,但是有點冷嘲熱諷。這個人不同:溫和、不咬文嚼字、熱心,近似嬉戲。

  她本人剛好相反。她生性好奇,接受能力強,愛聽別人說話,而且善於引導別人談話。她喜歡思索,聰明穎悟,尤其喜歡和一些受過教育的人討論有關宗教、哲學、政治方面的問題。遺憾的是這樣的機會並不多,因此她總是讓人們談他們自己的事,她也自得其樂。

  她本人相當嬌小、柔弱,但天庭飽滿,褐色的卷髮披肩,藍色的眼睛坦率、真誠,像在探索什麼。她有雙科珀德家人特有的美麗的手,她的衣服總是很淡雅,藏青色的綢衣,配上一條奇特的扇貝形銀鏈,再別上一枚螺旋狀的胸針,再簡潔不過。她完美無暇,心地坦白,不乏赤子之心。

  沃爾特·莫瑞爾在她面前仿佛骨頭都酥了。在這個礦工眼裡,她是神秘的化身,是奇妙的組合,是一個地道的淑女。她跟他說話時,她那純正的南方口音的英語使他聽著感到很刺激。她看著他那優美的舞姿,好象是天生的舞星,他跳起來樂此不疲,他的祖父是個法國難民,娶了一個英國酒吧女郎——如果這也算是婚姻的話。格特魯德·科珀德看著這個年輕人跳舞,他的動作有點炫耀的感覺,很有魅力。他那紅光滿面、黑髮技散的頭,仿佛是插在身上的一朵花,而且對每一位舞伴都一樣的嘻笑顏顏。她覺得他太棒了,她還從來沒有碰到誰能比得上他。對她來說,父親就是所有男人的典範,然而,喬治·科珀德,愛讀神學,只和聖保羅有共同思想,他英俊而高傲,對人冷嘲熱諷,熱情,但好支配他人,他漠視所有的感官享受——他和那些礦工大相徑庭。格特魯德本人很蔑視跳舞,她對這種娛樂沒有一點興趣,甚至從沒學過鄉村舞蹈。她是一個清教徒,和她的父親一樣,思想清高而古板。因此,礦工生命的情欲之火不斷溢出溫柔的情感,就象蠟燭的火焰似的從他體內汩汩流出,不像她的那股火受她的思想和精神的禁銅,噴發不出來。所以她對他有種新奇的感覺。

  他走過來對她鞠了躬,一股暖流湧入她的身體,仿佛喝了仙酒。

  「一定要和我跳一曲。」他親熱地說。她告訴過他,自己不會跳舞。「不很容易,我很想看你跳舞。」她看著他恭敬的樣子笑了。她笑得很美,這使他不禁心旌搖曳。

  「不行,我不會跳舞。」她輕柔地說。她的聲音清脆得像鈴鐺一樣響亮。

  他下意識地坐到了她的身旁,恭敬地欠著身子,他常憑直覺行事。

  「但是你不應該放棄這支曲子。」她責怪著說。

  「不,我不想跳那支——那不是我想跳的。」

  「可剛才你還請我跳呢。」

  他聽了大笑起來。

  「我從沒想到你還有這一手,你一下就把我繞的圈子拉直了。」

  這自是她輕快地笑了。

  「你看起來不像拉直的樣子。」她說。

  「我像條豬尾巴,不由自主地蜷縮起來。」他爽朗地笑著。

  「你是一個礦工!」她驚愕地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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