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兒子與情人 | 上頁 下頁


  「嘿!」她高興地說,「真漂亮。」

  母親來逛集市,威廉喜出望外,他領著她四處遊蕩,東瞧西瞅。在看西洋景時,她把圖片的內容像講故事一樣講給他聽,他聽得都入了迷,纏著她不肯離去。他滿懷著一個小男孩對母親的自豪,一直意氣昂揚地跟在她身邊。她戴著小黑帽,披著斗篷,向她所認識的婦女微笑示意,沒有人比她更像一位貴婦人了。她終於累了,對兒子說:

  「好了,你是現在就回去呢,還是再呆會兒?」

  「你這就要走啊?」他滿臉不高興地說道。

  「這就走,現在都四點了。」

  「你回去要幹嘛呀?」他抱怨道。

  「如果你不想回去,可以留下。」她說。

  她帶著她的小女兒慢慢地走了,兒子站在那裡翹首看著她,既捨不得放母親回去,又不願離開集市。當她穿過星月酒館門前的空地時聽到男人們的叫喊聲,聞到啤酒味兒,心想她丈夫可能在酒館裡,於是加快腳步走了。

  六點半,威廉回來了,疲憊不堪,臉色蒼白,多少還有幾分沮喪情緒。他心裡感到一絲莫名其妙的痛苦,因為他沒陪母親一起回家,她走了以後,他在集市上再沒開心地玩過。

  「我爸爸回家了嗎?」他問。

  「沒有。」母親回答。

  「他在星月酒館幫忙呢,我從窗子上那個黑鐵皮洞裡看到的,池的袖子卷得高高的。」

  「嗯,」母親簡單的應了聲,「他沒錢,別人或多或少給他些錢,他就滿足了。」

  天開始暗下來,莫瑞爾太太沒法做針線活了,她站起身走到門口,到處彌漫著歡快的節日氣氛,這種氣氛最終還是感染了她,她情不自禁地走到旁邊的花園裡。女人們從集市上回來了,孩子們有的抱著一隻綠腿的白羊羔,有的抱著一隻木馬。偶爾,也有男人走過,手裡拿滿了東西。有時,也有好丈夫和全家人一起悠閒地走過,但通常是女人和孩子們走在一起。暮色更濃了,那些在家圍著白圍裙的主婦們,端著胳膊,站在小巷盡頭聊天。

  莫瑞爾太太形單影隻,但她對此已經習慣了。她的兒子女兒都已在樓上睡了。表面看來她的家穩固可靠,可是,一想到將要出世的孩子,她便深感不快。這個世界似乎是一個枯燥的地方,至少在威廉長大以前,她不會有別的期望。但是,對她自己來說,只能枯燥的忍耐下去——一直忍到孩子們長大。可是這麼多的孩子!她養不起第三個孩子。她不想要這個孩子。當父親的在酒館裡眼務,自己醉醺醺的,她看不起他,可又跟他聯繫在一起。她接受不了這個即將來臨的孩子,要不是為了威廉和安妮,她早就厭倦了這種貧窮、醜惡的庸俗的生活。

  她走到宅前的花園裡,覺得身子沉重得邁不開步,可在屋裡又沒法呆下去。天氣悶得讓人喘不過氣來。想想未來,展望前程,她覺得自己像是給人活埋了。

  宅前的花園是由水蠟樹圍起來的小塊方地。她站在那兒,盡力想把自己溶入花香和即將逝去的美麗的暮色中。在園門對面,高高的樹籬下面,是上山的臺階。兩旁是割過草的草坡沉浸在霞光中。天色變化迅速,霞光轉眼就在田野上消失,大地和樹籬都沉浸在暮靄裡。夜幕降臨了,山頂亮起了一簇燈光,燈光處傳來散集的喧嚷聲。

  樹籬下那條黑暗的小路上,男人們跌跌撞撞地往家走。有一個小夥子從山頭陡坡上沖下來,「嘭」跌倒在石階上,莫瑞爾大大打了個寒噤。小夥子罵罵咧咧地爬起來,樣子可憐兮兮的,好象石階是故意傷害他。

  莫瑞爾太太折身回屋,心裡不知道這樣的生活能否有變化。但她現在已經認識到這是不會改變的,她覺得她似乎離她的少女時代已經很遠很遠了,她簡直不敢相信如今這個邁著沉重的步伐在河川區後園的女人,就是十年前在希爾尼斯大堤上腳步輕快的那位少女。

  「這兒和我有什麼關係呢?」她自言自語「這兒的一切都和我有何相干呢?甚至這個即將來世的孩子和我又有何瓜葛呢?反正,沒人來體貼我。」

  有時,生活支配一個人,支配一個人的身軀,完成一個人的歷程,然而這不是真正的生活,生活是任人自生自滅。

  「我等待」莫瑞爾太太喃喃自語——「我等啊等,可我等待的東西永遠不會來。」

  她收拾完去了廚房,點著了燈,添上火,找出第二天要洗的衣服先泡上,然後,她坐下來做針線活兒,一補就是好幾個小時,她的針在布料上有規律地閃著銀光。偶爾,她歎口氣放鬆一下自己,心裡一直盤算著,如何為孩子們節衣縮食。

  丈夫回來時,已經十一點半了。他那絡腮鬍子上部紅光滿面,向她輕輕地點了點頭,一副志得意滿的神氣。

  「呃,呃,在等我,寶貝?我去幫安東尼幹活了,你知道他給了我多少?一點也不多,只有半克朗錢……」

  「他認為其餘的都算作你的啤酒錢啦。」她簡短地答道。

  「我沒有——我沒有,你相信我吧,今天我只喝了一點點,就一點兒。」他的聲音溫和起來「看,我給你帶了一點白蘭地薑餅,還給孩子們帶了一個椰子。」他把薑餅和一個毛茸茸的椰子放在桌子上,「嘿,這輩子你還從來沒有說過一聲『謝謝』呢,是麼?」

  仿佛為了表示歉意的回報,她拿起椰子搖了搖,看看它是否有椰子汁。

  「是好的,你放心好了,我是從比爾·霍金森那裡要來的。我說『比爾,你吃不了三個椰子吧?可以送一個給我的孩子吃?』『行,沃爾特,』他說:『你要哪個就拿哪個吧。』我就拿了一個,還說了聲謝謝。我不想在他面前搖搖椰子看好不好,不過他說,『沃爾特,你最好看看這一個是不是好的。』所以,你看,我知道這是一個好的。他是一個好人,比爾·霍金森真是一個好人。」

  「一個人喝醉時,他什麼都捨得給,你們倆都喝醉了。」莫瑞爾太太說。

  「嘿,你這個討厭的臭婆娘,我倒要問問誰喝醉了?」莫瑞爾說,他洋洋得意,因為在星月酒館幫了一天忙,就不停地嗦叨著。

  莫瑞爾太太累極了,也聽煩了他的廢話,趁他封爐的時候,溜上床睡覺去了。

  莫瑞爾太太出身于一個古老而體面的市民家庭,祖上曾與哈欽森上校共同作戰,世世代代一直是公理會虔誠的教徒。有一年,諾丁漢很多花邊商破產的時候,她的做花邊生意的祖父也破產了。她的父親,喬治·科珀德是個工程師——一個高大、英俊、傲慢的人,他不但為自己的白皮膚、藍眼睛自豪,更以他的正直為榮。格特魯德身材像母親一樣小,但她的高傲、倔強的性格卻來自科珀德家族。

  喬治·科珀德為自己的貧窮而發愁。他後來在希爾尼斯修船廠當工程師頭領。莫瑞爾太太——格特魯德——是他的二女兒。她像母親,也最愛母親,但她繼承了科珀德家族的藍眼睛寬額頭。她的眼睛明亮有神。她記得小時候她恨父親對溫柔、幽默、善良的母親的那種盛氣淩人的態度;她記得自己跑遍希爾尼斯大堤去找船、她記得自己去修船廠時,男人們都親熱地拍著她誇獎她,因為她雖是一位嬌嫩的女孩,但她個性鮮明;她還記得那個私立學校的一位年邁女教師,後來還給她當助手。她現在還保留著約翰·費爾德送給她的《聖經》。十九歲時,她常和約翰·費爾德一塊兒從教堂回家。他是一個富有商人的兒子,在倫敦上過大學,當時正準備投身於商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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