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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面對新發現的自由即女性的自由,她表現出鳥兒般的興奮。可突然事先毫無警告,一股陰鬱的厭惡向她襲來。這東西對她女性至深的自我來說,幾乎是襲擊了她的子宮,令她發狂。她突然瘋狂地仇恨起澳大利亞來了。因為以前她對澳大利亞充滿了熱切的希望,現在她更為狂怒了。什麼,這一切難道都要從她這裡奪走嗎——這天堂般的光芒,天堂般的光芒啊,這像生命原生質般的美好的自由?這一切都要被褫奪嗎?

  理查德這只地獄之鳥在向她一遍遍佈道:「別信這個。你無法享有這種赦免般的自由。這純屬幻想。你無法享有這種免除了控制的自由,這是行不通的。這種狀況不會穩定,早晚會有反作用,會出現災難,這是不可避免的。你必須有內在的控制力,你的靈魂中必須有權威的黑暗重量,必須有謹慎嚴厲的自斂。你一定要處在主的手掌中,你無法逃脫主那黑暗的手心,甚至在自由的澳大利亞也不行。如果你試圖嘗試過多的自由,你就會招魔鬼的折磨。這可不行。過多的自由意味著你將自己從主的手中赦免了,而一旦獲得了赦免,你就會落入魔鬼的嘴裡,魔鬼。你等著瞧吧,你們這些瘋狂追求更多自由的白種女人們。等待吧,等你們得到了它,你就看魔鬼怎麼張開肮髒的爬蟲嘴咬你們吧。等著吧,你們這些熱愛澳大利亞及其自由的人們。我讓你自由,直到自由像老鼠一樣用汙臭的嘴來咬你。我放你自由,放你——」

  他沖她佈道,就像一條狗在喪失理智地狂吠。實在令她厭惡透頂。

  可漸漸地,這種感覺開始向她襲來。當澳大利亞在她眼裡變得不那麼清潔時,她感到十分厭惡,那是肮髒的惡作劇所致。這種厭惡全然攫住了她。隨後袋鼠死了。現在她身陷黑暗中,被洪水包圍著,四下裡響徹著地獄般的喧囂。

  對理查德來說,同哈麗葉一起困在這黑暗的水之洞穴裡,就如同與一隻病虎一起關在籠子裡一樣。就像一頭陰鬱的病虎,哈麗葉幾乎無法動彈,因為厭惡感重重地壓迫著她。她恨澳大利亞,對它深懷厭惡。她心情陰鬱,十分懊惱。她亦仇視那個狂吠的白種狗理查德,他喋喋不休地喊著什麼控制權威和主的手。她離開歐洲,是懷著對歐洲自古以來權威之負擔的仇恨。她亦仇恨那叫人厭惡的萎縮的主的手,主就是那個老猶太人罷了。對舊歐洲的敵視不死,對自由的新大陸的嚮往不死,特別是這個遙遠的澳大利亞。

  可現在,現在,這自由都化作了肮髒的水嗎?澳大利亞那無法控制的紳士風度和難以污染的自由,這些會轉過身來咬她,像某些嘴巴肮髒的爬蟲如蜥蜴或蠑螈那樣?它是否已經咬了她呢?

  她因著反感而噁心,她想逃離,逃到美國去,那個地方不這麼新調多情。可能會硬朗、貪婪、霸道些,但不這麼黏乎乎,不這麼多愁善感。

  這黑暗、潮濕、滑溜、颳風的三天算是把她毀了。第二天一早,天氣好轉了一點,理查德忙不迭地奔向郵局。男孩子們身穿雨技,光著腳光著腿淌水去上學。一陣暴雨襲來,如同瓢潑,理查德忙跑回家,渾身淋成個落湯雞。回家來了,回到黑暗的屋裡同陰鬱的老虎哈麗葉為伴。

  暴風雨在繼續,整天整夜昏天黑地,翌日依然,屋裡屋外一樣黑暗。哈麗葉更加氣憤了,那模樣恰似一頭狂怒的病虎。第三天下午,天有好轉,暴雨轉成小雨,於是理查德穿上厚厚的靴子到岸邊上去了。草地上一片淺水偏偏,崖上則形成了一道瀑布般的水流。大海汪洋一片,一波接一波的黃浪聲音單調地拍打著海岸,湧上陸地。泡沫激蕩,在崖下的巨石之間堆成了小山。黃色海水咆哮著,激蕩著,嘶鳴著湧出茫茫黃色的海水,聲音單調地衝擊著陸地。哈麗葉凝視了一陣子,顫抖著向下張望,頗似一頭洪水中的病虎。然後她轉過身跑進屋來。

  理查德試圖在崖下走走。可是整個海岸已經毀了,面目全非了。出現了一片新石頭,漂礫堆成了堆,泥湯樣的水在嘩嘩流淌,到處是一堆堆塌陷的泥土。

  第四天裡,風勢減弱,雨絲稀稀落落,黑暗的天空開始變亮了。漸漸地風暴停息了。不過海上仍然風暴不住。浪頭依然不停地咆哮著。海岸一片狼藉。海灘似乎下陷了或被沖散了,岸上是一片石頭和漂礫的災難場景。理查德跌跌撞撞走過濕地來到有點沙子的地方,這裡海藻成了堆像灌木叢一樣,在這兒他多少能走。可他很快就遇上了新的障礙。原先在沙灘邊沿下陷的小溪形成了一泓長長的水潭,沙坡很是自在美麗,可現在這水卻開了口子,沙坡塌了,像一條咆哮的小河沖向咆哮的海浪。清亮的淡水與海浪相遇時發出咆哮,時而沖入海中,時而退縮回來,發出抗議的呼號。水與水的較量。

  在索默斯逗留期間,這海灘不會再恢復了,這條河木會再降到沙灘下面去,沙岸不會復原。它變成了一片亂石堆,那條小溪阻斷了路。哈麗葉決不再下到海灘上去。海上仍然風大浪高,毫不退縮,狠毒地抽打著懸崖,讓人靠近不得。理查德頂著冷風獨自一人來到這敵意的海灘上,尋找風暴後留下的貝殼。海浪隨時會沖上來,逼得他慌張逃竄。大海在他眼中頗有點女人氣,愛報復。「該死的水,該死的,浪頭那麼大,把貝殼全沖走了——」他自言自語地喃喃道,像是在宣戰,以惡毒對付海洋的惡毒。

  已經八月了,春天來了,藍色的天空中懸著一顆熾熱的太陽。只是大海不會而且也不能再恢復原有的美麗。理查德更願意到內地去。平房的花園裡,合歡和山茶樹上正是花滿枝頭,陽光下鳥兒在飛翔。清晨春意盎然,可下午卻像夏天一樣熱,熱得人昏昏欲睡。此時哈麗葉的靈魂早已離開了澳大利亞去了美國,所以他能用新的眼光輕鬆地看待澳大利亞了。她再也不會像初來乍到時那樣激情地擁抱澳大利亞了。

  理查德雇了一輛雙輪小馬車,由一匹小馬拉著進了灌木叢。有時他們會坐汽車,不過他們更喜歡這種輕便舒服的小馬車。他們坐在車裡,哈麗葉身材豐腴,滿面微笑,瘦小的理查德坐在她身邊,像任何一對兒澳大利亞夫婦那樣,坐在一匹寒酸小馬拉著的寒愴車子裡。馬車慵懶地在桉樹下的公路上行使,又爬上叢林中的陡峭山坡,朝山口走去。

  在一個晴好的春日駕車進澳大利亞灌木叢,沒有比這更美的事了,大多數日子都是晴天,熱天。山坡上,高大的桉樹下蕨樹和菜棕永遠是黑乎乎的。可一旦上了山頂,遠離了公路和海面,在灑滿陽光、人跡罕至的稀疏灌木叢裡的砂子路上行駛,那簡直像天堂。他們勝過一條清澈無比的小溪,上了岸進入無名地帶,小馬平靜地拉車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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