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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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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現在。不是現在。我有點固執,我還不想讓步。暫時不想。我不想對這個地方讓步。它太強壯了,它會引誘我遠離自我,那太容易了。這誘惑太強,這一步邁出去會太大,傑茲。」 傑茲笑了,直視著索默斯目光炯炯的眼睛。 「你是多麼非凡的人啊,索默斯先生!」他說,「來,上悉尼來住吧。你不會覺得來悉尼是一大跳躍。」 「不,我不想住在悉尼。我想回到離小鎮子近的灌木叢裡。那樣像需要一個女人一樣,傑茲。我想那樣。」 「可你為什麼不那麼做呢?」 「我不想讓步,還不想。那有點兒像在女人面前讓步。我還不想呢。我以後會回來的。」 傑茲突然看了索默斯一眼,刻毒地笑道: 「稱不想讓步,是嗎,索默斯先生?你不對女人讓步,澳大利亞在你眼裡就像個女人。你不服從袋鼠,現在他已經死了。你也不服從工黨和社會主義。那你到底要幹什麼呢?你覺得你會服從美國嗎?」 「上天不許我提前說。」 「哈,索默斯先生!」傑茲笑了。「你讓我覺得,你周遊世界,就是尋找你不願屈從的東西。你跟我們這些人一樣壞。」 「可能吧,」理查德說,「不過我會屈從上帝,這一點你做不到——」 「哦,我們會屈從他,只要我們能看得見他。」傑茲說著笑了,露出他時而會有的迷人表情。 「那好,我情願看不見但要屈從。」理查德說道。 傑茲抬眼瞟他一下,露出懷疑的眼神。 「還有,」理查德說,「我不會放棄我們真正文明意識的旗幟。我要放棄的是理念,但不是我們已經獲得的清醒的、有自我責任感的、深刻的意識。我不會背叛這一點的,傑茲,儘管袋鼠確實說過我是文明的敵人。」 「你不認為你是嗎?」傑茲一針見血地說。 「文明的敵人?哼,我是這個機器文明和這種理想文明的敵人。但我不是深刻的、自我責任感的意識的敵人,這種意識才是我認可的文明。在這種文明的意義上,我會永遠為這面旗幟戰鬥並努力將這面旗幟扛到至深的黑暗角落。這是一種冒險,傑茲,跟任何冒險是一樣的。當你意識到你在做什麼時,或許那最值得你冒險了。」 這時哈麗葉把茶盤端到了雨廊上來。 「有人來看我們,這真不錯。」她沖傑茲說,「現在袋鼠一死,他所捍衛的東西也隨他而去了,似乎出現了一道巨大的鴻溝。」 「你感到出現鴻溝了嗎?」 「可怕呀。似乎地球裂開了口子。至於洛瓦特嘛,他是絕對傷心透了,真夠折磨人的。」 傑茲瞟了索默斯一眼,似乎在詢問。 「似乎是一種形而上的傷心。」索默斯苦笑道。 傑茲一臉的困惑。 「形而上!」哈麗葉道,「你要聽他的,就會認為他不過是一把茶壺,裡面沏的是形而上的茶。其實呀,袋鼠在他。動中分量很重,袋鼠的死令他傷心,這才要奔美國去的。他總要為什麼事傷心的,除了我,什麼事都可能讓他傷心。在我眼裡,他是一塊陰間的磨石。」 「真的嗎!」 「確實讓人受不了。你看,袋鼠死得那麼慘。洛瓦特想顯得自己高大堅強。可我知道他有多痛苦。」 他們沉默了片刻,就聊起了別的。 索默斯在報上讀到一條消息說中國沿海起了一股旋風,卷走了好幾千人。這股旋風現在正往南運動,席捲了新赫布裡底群島,前鋒正直搗幾千英里長的澳大利亞東海岸。這頭怪獸估計到悉尼才算壽終正寢。可是,它尚未到來呢。 它終於來了,昏天黑地而來。浪濤狂吼,黑雲似黑牆從海上騰起,一時間天昏地暗。狂風大作,暴雨如注,似乎是天上的水桶在永無止境地狂瀉。 理查德和哈麗葉坐在「咕咕宅」黑暗的屋裡,屋裡火生得很旺,外面黑暗的海水在怒吼。好一幅世紀末的景象。大海狂濤呼嘯,狂風咆哮,屋裡反倒一派死靜。這房子就像水下的洞穴。大雨像浪頭一樣襲擊著房子,房子上的泡沫顯得沉重起來。儘管房檐低垂遮著雨廊,可雨水還是進屋了,在門下汩汩流淌,從窗戶縫裡滲了進來。雨廊頂上的瓦片被風雨掀掉,響聲大作,雨水飛濺,來勢更猛了。一整天裡他們無所事事,只能坐在火爐邊,時不時地擦掉門口的水。透過長長的矮窗,你只能看到黃灰色的泡沫,只能聽到汩汩的流水聲。 這一天他們全然與世隔絕,被狂暴的大水堵在黑暗的屋中。冰涼的雨水似乎像一個殼罩住了房子。洛瓦特和哈麗葉兩人被孤獨地困在這個殼中,就像在潛水艇中一樣。他們心情鬱悶就像這天氣一樣。特別是哈麗葉,她簡直是怒火填膺。她對澳大利亞充滿了希望,似乎她的一生都是在等待來澳大利亞,來到一個新的國家,一個尚未被破壞的國家。她太仇恨那個舊世界了。倫敦。巴黎、柏林、羅馬,在她眼裡是那麼老態龍鍾,一身的古老權威和古老的肮髒令它們不堪重負。特別是那沉重古老的權威,哦,她恨透這個了。一旦獲得了自由,她就祈盼著新的自由,期盼著純淨如天堂般的空氣。一個空氣未被權威污染的國家。純淨,尚未被污染的自由。 在初到澳大利亞的幾個月中,她在這裡找到了這一切——在這純淨藍天下的靜謐日子裡,在這純淨的空氣中,在這奇特的樹木和動物身上。她感到自己自由了,自由了,有生以來第一次自由了。沐浴著這純淨的空氣,在這個沒有統治的大陸上,她就像一條初生的魚兒在水晶般的海洋中遨遊。作為一個女人,她欣喜萬分。她是愛著「咕咕宅」的,簡直不懂理查德何以那麼緊張、那麼抵觸。 漸漸地,這閃著銀光的新自由開始出現暗淡的不祥顫動。有時她會感到心中升起一股惡風來。那明澈的天堂般的自由裡會刮出一陣不馴服的惡風,這風很是陰冷,如同石斧砍殺你。這種自由如同任何東西,都有兩面。有時,這沉鬱的國土上會生出至深的卑鄙敵意來,有時這種敵意是十分令人厭惡的。它令她害怕,就像一條爬蟲伸展著一節節冰冷的身子圍著她爬。最近這個月,澳大利亞就一直給她這種恐懼感。這種情形就像那明澈的自由突然轉過身,露出爬蟲的鱗背及其恐怖的嘴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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