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袋鼠 | 上頁 下頁 |
九七 |
|
灌木叢正值花季,合歡花開得正盛。合歡花是澳大利亞的國花,有三十二種之多。但理查德在此只發現七種。那紅莖淡黃的小合歡樹只有一兩英尺高,在砂子路邊開得如霞如煙,是那麼嬌小的春花兒。那種刺兒合歡一身的蒼白絨球,盤根錯節長在溪岸上。還有生著小鈴鐺花的荒地合歡,開得像白色的石鋪花,長得高大挺直。在這之上,是茂盛的金色合歡花,開在細長如線的花莖上,到處都是。美麗的藍色花朵中點綴著金色的子粒,三瓣兒,像蘆花,可是那藍色如此深重,透著澳大利亞的陰暗氣息。再往前就是一處空蕩蕩荒蠻的地方,一片灰色,有幾棵燒焦的按樹。這裡曾發生過一場灌木叢火災。就在這片荒地旁,十二英尺高的枝頭開著大朵大朵的花兒,像是樹頂端球莖上稅稠的深色百合,血一樣深紅。再越過一條小溪,又見散落的灌木叢和最為奇特的黃紅色灌木叢,是由紅千層屬植物組成的,恰似倒立著的金色硬毛刷。還有奇特的「黑孩子」,一條黑色的腿,頭上放射著墨綠色的針葉,種莖高高聳立,比人的個頭還高。這裡一片,那裡一叢,到處是生著黛色細葉合歡花的金黃灌木叢。 理查德轉過身,他們沿著小溪投身到野草叢和奇妙的灌木叢中去。溪流邊,合歡花一片金黃,滿目的金黃灌木叢如火如荼。這澳洲的春之氣息,世上金黃色花卉中最為馥鬱芬芳之氣,發自那飽滿的一朵朵合歡花蕾。這裡有一種徹底的孤獨感。荒無人煙,頭頂上的天空一塵不染,還有,稍遠處的桉樹蒼勁晦暗。奇怪的鳥語啁啾,那麼生動,四下裡此起彼伏。除了這些,還有那種難以言表的聽似青蛙的奇特叫聲,就是這澳洲灌木叢亙古不變的岑寂了。 這景象很奇妙。桉樹看似水生灰暗,據說它一經成熟就從心裡開始枯萎。但可喜的是,就在這陰沉、空洞的桉樹叢和岑寂的石楠叢,春天裡,樹上及合歡叢中墓地泛出最為輕柔的一縷縷、一絲絲茸茸嫩黃來,似乎天使正從天堂裡最為嫩黃的地域飛落在這澳洲的灌木叢中。還有這裡的馥鬱之氣,似是在天堂一般。這裡,除去那些怪模怪樣豔麗的鳥兒和一群群麻雀的叫聲,就是難以言表的岑寂;除去一條溪流在流動、蝴蝶和絳色蜜蜂在飛舞,一切都靜若止水。就是伴著這岑寂與荒涼,灌木叢在天堂門邊綻放著鮮花,教人欣喜。 索默斯和哈麗葉離開了小馬順著小溪攀登。他們走過灰色羽毛葉子的合歡樹,柔和金色的花朵盛開在空中,又走過灰色硬葉合歡樹,直走進密匝匝的陌生樹林中。林子越來越窄,前面就是河水了。河水緩緩地從陡石上淌過。他們兩人順著水流而下,不料已到了邊緣上。水流咆哮著順一塊硬石而落,飛濺著滑落到一流黑暗的圓潭中。那一潭水黑暗、寧靜、深不可測,像灌木叢中令人生厭的一杯黑水,潭中岩石聳立,可與樹比高。小溪就消失在這沙山間湖中,沒有出口,是石頭和灌木叢將它封住了。這條河簡直就是一頭紮進地裡的。 這是一處黑暗恐怖的地方,因蛇而出名。理查德希望這裡的蛇仍然在冬眠。可空氣中迷漫著恐怖氣氛,是出自盤根錯節的灌木叢,出自倒下的樹。桉樹斷裂了,砸進蕨樹中,被白蟻咬噬。 在這個地方,聖誕樹早已花團錦簇,像石鋪上掛著的鑲了白邊的鮮紅鈴鐺其他單棵的鈴狀花朵,看似毛地黃,實則硬挺。這些花朵都那麼硬挺,看似彩色的水晶,在陰鬱多刺的灌木叢中顯得晶盈剔透。 哈麗葉采了一大飽鮮花,有各種長著金黃葉子的合歡樹枝,有白色的石摘花,有猩紅的鈴狀花,花瓣上是深藍斑點。馬車在這些花兒的裝飾下,看似天堂的一角。他們穿過灌木叢回家時,已經快晚上了,夕陽已斜下。可理查德還是不時地從花車上跳下去到林子裡採摘新的花兒。小馬四下裡觀望著,毫無耐心地看著他,顯得很不高興。不過這馬算是溫和、寬容了,澳大利亞的小牲口十分有耐性。只有哈麗葉害怕正在到來的黃昏。 最終他們又沿著陡坡,穿過青藤欽繞的茂密叢林和蕨樹向下行駛,天色已暗,涼意陣陣。他們與遊蕩中的一家人擦肩而過,他們的車由兩匹小馬拉著。他們終於走出灌木叢,下到山腳,再回到那夜色蒼茫中燈火明滅的小鎮子。 回到家,把花兒擺滿一屋子,全是毛茸茸的金黃色合歡花。然後坐下來在這爐火旺旺、愜意十足的屋裡用茶點,吃的是煎雞蛋和烤麵包。他們面面相覷,理查德終於說出了他的想法: 「你希望呆下去嗎?」 「我,我,」哈麗葉結結巴巴道,「如果我有三條命,我會希望呆下去的。這裡有我從未體驗過的可愛的東西。」 「我懂,」他說著笑了,「如果一個人能活一百年就好了。可既然只能活短暫的時間——」 他們都沉默了。屋裡的花兒就像天使一樣,來自天堂。灌木叢!神奇的澳大利亞。 可是,離去的日子還是到了,該交還鑰匙,把這孤寂荒涼的「咕咕宅」留給新的住戶。最終連大海都再次變得五彩繽紛,在他們離開的日子裡,每個人都顯得淳樸、和藹。哈麗葉感到她自己的一部分將永遠留在「咕咕宅」那個家裡。理查德知道,他靈魂的一部分會永遠站在棧橋那邊的石頭上,向著布利,繼續向前走到大海中去,背負著陸地上神秘的黛色山岩。 在空氣清新的早上去悉尼,溫暖的春日實在是明媚。灌木叢時而閃著金光,小平房附近種看扁桃和杏樹,鐵路邊的石頭縫中開著無名的野花,有洋紅、黃色和白的。奇妙的澳大利亞早春已經衝破了灌木叢膠質的硬殼和陰鬱氣氛。 悉尼,還有它那溫暖的海港,在藍色的午後,他們再一次穿過這裡。袋鼠死了。澳大利亞的春天裡,悉尼歇息在無數藍色的港灣上。這裡無數的人都似乎消失在這藍色的空氣中了。革命——虛無。什麼都無關緊要。 最後一個早上,維多利亞和傑茲的妻子來為索默斯夫婦送行。輪船在十點鐘起航。陽光燦爛,綠色的船沐在陽光裡,紅色的煙囪迎著太陽。船的下方,碼頭的陰影中站著送客的人們,在向遠行者道別。他們站在陰影中,仰臉看著倚在欄杆上的人們。碼頭上的這群人多是白種人,只有一小部分沉默的中國人。 每個人都買了飄帶,成卷的彩紙帶,船客們倚在中低層甲板的欄杆上,向船下的朋友們抖開這些紙卷。可以說這些紙彩帶是他們最後的紐帶了。索默斯的是一卷紅黃彩帶。維多利亞手持紅色的一端,傑茲的妻子手持黃色的一端。哈麗葉則手持藍綠色的飄帶。於是在輪船的一側耀目的彩帶交錯糾纏一片,把遠行者和岸上的人連在一起。縱橫交錯的豔麗彩帶在陽光下閃爍如彩虹,碰到船下許多人的臉龐。 舷梯收起,汽笛長鳴。那縱橫交錯的豔麗彩帶網一端從船客們的手中落下,留給了岸上送行的人們。人們沉默了,叫聲似乎消失了。即使在纜繩鬆開之前,鴻溝似乎已經形成。理查德緊緊地握住兩卷彩帶低頭看著船下兩個女人的臉,她們握著紙帶的另一端。他。動中感到一陣劇痛,就要離開澳大利亞了,這陌生的國家,這叫人絕望地愛著的國家。離開澳大利亞令他感到另一條連心的線要斷了:離開澳大利亞,就是離開他同英國的聯繫。離別時分他。心頭的陰影亦令他眼前發黑。於是那最後的景象漸遠了,遠了,沒入黑暗中了。 於是,當纜繩鬆開,輪船漸漸駛離碼頭並漸漸駛向港口較寬闊的水域時,船和碼頭之間並沒有太寬的距離。那是因為飄帶在拉長,在船和碼頭之間閃爍,像一首樂曲,是那樣多姿多彩。機聲轟鳴,水碼頭上的人群開始緩緩地、緩緩地隨船移動,手中小心地握著那綿薄的飄帶,像是手握著雲彩的一端。他們隨著輪船在碼頭上緩緩前行,從陰影走向陽光地帶。 一條接一條,飄帶斷了,飄飄灑灑,最終五彩繽紛地落到水面上。緩緩前行的人群,如同送葬的隊伍,來到了碼頭最遠的一端,手中仍握著最後一批飄帶。可是輪船一往無前地駛遠了,每條飄帶都碎了。送行的人們站在碼頭邊上,輪船的一側飄舞著鮮豔的斷帶。 是掏出手帕隔著海面揮舞的時候了。沒多少人哭。索默斯在藍色的空氣中揮舞他那塊橙色的手帕。別了!別了!別了,維多利亞和傑茲太太,別了,澳大利亞,別了,英國及其帝國。別了!別了!最後的飄帶被風吹遠了,像斷裂的附屬品,破碎的心弦。碼頭上的人群在陽光下顯得小了,在輪船掉頭時,那人群就消逝了。 理查德望著天文臺從眼前過去,然後是環形碼頭及其碼頭上的一座座小輪渡碼頭,一艘日本汽船停在自己的泊位上,一艘米黃與黑色相間的大船停在泊位上,是英國的「半島與東方輪船公司」的船,那樣子特別像印度。隨後,連那艘船也消逝了。接下來是總督府和山上城堡似的音樂學院,理查德是在那兒第一次見到傑克的,還有總督府花園以及那藍色的港灣,澳大利亞的「艦隊」在那裡舒舒服服地躺著生銹。他們繼續駛過港口,駛近那片看似荒野的坡地,就像灌木叢一樣,那是動物園。到了這裡,他們開始停船等待。 前面就是海港的寬敞通道了,低矮的海岬與燈塔前方就是白浪滔滔的太平洋。左首是曼利,哈麗葉在那裡丟失了她的黃色圍巾。還有通向納拉賓的電車軌道,他們是在那兒第一次見到傑茲的。後面就是遼闊的藍色海港,而南面山上的悉尼城及其一兩座摩天大廈則顯得很不起眼。已經到了四面是水的海面上,一切都已成為過去。 中午時分,他們出了兩山對峙中的港口,來到公海上。陽光灼熱,但風卻凜冽。頭等艙裡沒有多少船客,看上去沒有哪個人能跟索默斯夫婦媲美。理查德坐在陽光中看著澳大利亞黛色陰鬱的海岸向後隱退著。哈麗葉在看著兩個海員往甲板上扔垃圾,十分有趣。他們將垃圾分類,鐵的沉進黑色的深水中,木頭、草、紙板類的則無聊地漂在水面上。低矮的悉尼海岬並不算太遙遠。 洛瓦特看著,直到「咕咕宅」後面的遠山山影模糊為止。但他幾乎能確定它們的形狀。他想念那空蕩蕩的房子。房前是灑滿陽光的草地,陽光下的海岸邊又增添了新的石頭,後面就是小鎮子,黛色的山岩,灌木叢,澳大利亞的春天。海似乎陰鬱、陰冷、冷漠。 只須在陰冷、沉鬱為漠的海上航行四天,就到新西蘭了。 (完)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