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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以這種漠然艱辛地進行著文明進程,可它讓人感到像是朝下運動的鐘錶。它在歐洲結束了,便向下,一直向下到了澳大利亞。人們開礦,耕耘,開路,為政治呼喚。可這一切都離不開那種漠然,人們不敢承認他們漠然到了何種程度,生怕因此丟棄一切而陷入空虛。人們根本上是漠然的,但觀看賽馬時卻會爆發出激情,偶遇騷亂也會從中取樂。

  索默斯覺得奇怪:為什麼澳大利亞的工黨如此固執,袋鼠為什麼如此憤然?但他還是意識到了,這些人一直被工作所制,一直受著束縛。與其說是他們使工作繼續不如說是工作推著他們轉動不息。沒別的,是這世界上的勞作那絕對的驅動讓他們運轉著。沒有工作,他們就會重蹈覆轍,在叢林中幹土匪的營生,變得異常冷漠,那才是他們的本性。

  但他們總算是男子漢。他們健壯,充滿活力,儘管對面前的目標漠然以對。所以他們追求一個又一個的目標,純屬出於需要才去個什麼地方,幹點什麼,而不僅僅是在馬身上下賭注。總有比一天工作和一場賭博重要的東西,這是對來自歐洲的舊式生活的一擊。

  循規蹈距的歐洲式生活已在全世界形成了,就像他們巨大的教堂、工廠和城市,巨大的石頭用鐵和磚瓦在壓迫這地球的表面。他們說澳大利亞是自由的,的確如此。甚至那輕浮無根基的平房也是自由的。理查德抱怨著這裡的雜亂無章,然後一連兩個晚上夢見自己在巴黎,第三天又夢見自己在別的城市,意大利或法國的。現在他住在一間豪宅裡,他在努力離它而去,卻發現自己身處外省的一條老街道上,三角屋頂的老房子在街上投下黑暗的陰影,他正處於房子和陰影之間;街的盡頭有一座淺灰色的凸兀教堂,是一座舊式的天主教教堂,碩大無朋的灰教堂,實在美。

  可突然間,這一片雜亂景象令他感到噁心,其美麗也讓他厭惡。這感覺是如此強烈,令他從夢中醒來。從那天起,他一直對這些雜亂無章散落著的無根無基的棚子和平房心懷感激。從那天起,他一直熱愛這幅澳洲的風景:遙遠的按樹白色的樹幹如同白色的神經伸展到空中,隨意的街道旁散落著輕飄飄的平房,偶爾還會看到小山包上伏著的平房,在長滿小樹的山脊下,看似日本的紙房子。

  他現在懼怕高大的建築了,對他來說簡直就是噩夢。甚至大教堂,儘管那龐然大物被稱做美麗之物。這美麗建築在他看來就像一隻浮腫的瘤子。再也不了,他再也不想看到沉重的倫敦或山上負載著重量的羅馬了。那人造的重量是如此可怕,如此呆滯,重如同死亡。

  不,不,這輕巧的澳大利亞小山就像一個新的世界,這脆弱的、不引人注目的風景仍然那麼清潔,沒有任何遐疵或混亂,平房、棚子和波紋鐵皮頂,這景象就像天空一樣清明。難怪澳大利亞人愛澳大利亞呢。因為這片土地上人類尚未犯下太大的錯誤,像歐洲那樣,甚至更壞,像美洲那樣。

  「那,我為什麼還要走呢?」他問自己。

  「等等!等等!」他回答自己,「你得經歷這些錯誤才行。你應該走遍世界,再走上半圈,然後再回家。走,繼續走下去,這世界是圓的,它會帶你回家的。繞世界畫個圓,那是你意識中的圓圈。畫吧,直到把它畫圓了為止。」

  他準備好了,心靜如水地走。

  唯一來「咕咕宅』拜訪的人是傑茲。

  「這就離開我們嗎?」

  「是的。」

  「最後倒突然了點兒。」

  「或許是吧。不過,既然要走就早點走的好。」

  「你是這麼想的嗎?不喜歡這兒,是吧?」

  「不是,正相反。再呆下去,我就乾脆不走了。」

  「快要喜歡上它了!」傑茲微笑道。

  「是的,傑茲。我愛它。我並不愛人,而是愛這個地方,它進入了我的骨血,令我陶醉。我愛澳大利亞。」

  「因為這你才要離開嗎?」

  「是的。我感到恐怖。我想要的是進到灌木叢中去,一片離小鎮子近的灌木叢,有自己的一匹馬和一頭牛,別的嘛,全去他媽的。」

  「我能懂『去他媽的』都是什麼東西,」傑茲笑道,「反正你是不會幹這事的。」

  「我這輩子從來沒有受過誘惑。如果說是夏娃引誘男人墮落,那麼是澳大利亞引誘了我,再拖拉著我——」

  傑茲沉默了好一會兒。

  「你會後悔的。」他平靜地說。

  「我或許會為我做的任何事後悔,」索默斯回答道,「那又怎麼樣?我或許會為去美國而痛悔,當我需要澳大利亞時我卻走了。我需要澳大利亞,就像一個男人需要一個女人一樣,一想到它我就微微發顫。」

  「澳大利亞?」

  「正是。

  傑茲看著索默斯,那淺灰色的眼睛露出莫名其妙的眼神來。

  「那為什麼不留下來?」他套索默斯的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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