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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第十八章 別了,澳大利亞

  袋鼠死後,為他舉行了隆重的葬禮,但理查德沒參加。他去訂了「曼加紐」號船上的艙位,二十天后起航。他要去美國,一個絲毫也不吸引他可又似乎是他命運中下一站的國家。

  與此同時他在澳大利亞的春天裡流連,他已經愛上了它,愛上了這個他幾個月前還大聲抱怨的國家。當他「關心」它時,他就會沖它大聲抱怨。可一旦這種關心幻滅了,它就變得神秘起來,隨之,某個他稔熟的憂鬱而渺遠的呼喚會長久地持續而總也得不到來自人類滿意的回應。似乎從渺遠漫長、佈滿蕨類植物的黑暗大路上傳來澳大利亞的呼喚聲,低沉的呼喚聲。

  他喜歡在夜色神秘而輕柔地降下時來灌木叢中遊蕩。此時,林子後面的天空呈現出一片柔和的玫瑰紅,高大的桉樹那白色的樹幹聳入雲天恰似水銀一般,樹頂上是羽毛般的暗色葉子。白色的枝丫像小溪一樣從白色的樹幹上伸展而出;或者說是像巨大的神經叢,一根根神經牽扯著伸展到黃昏的空中。他會站在一棵高大的蕨樹下,舉頭透過林葉看天,傾聽靜謐夜空中鳥兒的鳴囀,鸚鵡在喳喳地叫個不停。

  坐在灌木叢邊,他看那村落和遠處的海。他幾乎忘記了自己曾怎樣抱怨這裡的平房佈局如何亂無章法,自己是怎樣厭惡這裡的鐵皮屋頂,討厭這裡的肮髒。這讓他想起那個年輕的澳洲上尉說的話:「哦,戰爭年代,我是多麼喜愛雨水敲打鐵皮屋頂的聲音啊,它讓我想起澳大利亞。」

  「以後,」理查德自忖,「鐵皮屋頂和小棚屋會讓我懷念澳大利亞。它們在我眼裡是美麗的,儘管它們一點也不美。」

  哦,黃昏時分坐在灌木叢邊上俯瞰小鎮教他感到的是怎樣一種神秘的快樂啊。平房大多建在坡地上。沒有打地基,只靠磚砌的柱子支撐著地板。它們矗立在山坡上,柱子看似短短的腿,地板底部漆成黑色,這些小平房似乎毫無重量。這些鍍鋅鐵皮頂的木房子看上去如此飄飄的。有些房子連頂帶牆通通漆成深紅色,有些刷成灰色,還有一些則保留原木本色。不少房頂是鉛灰色的鍍鋅鐵皮,蒼白而輕巧。屋後都有一座巨大的波紋鐵皮水罐,漆成深紅色,波紋環繞著水罐,一根紅色水管子通到屋簷下。有時會看到兩個這樣的水罐,一個瘦弱的邋遢女人頭戴大草帽,貓腰在水罐底部的龍頭下接水。房檐很低,長長的陰影籠罩著木制走廊。幾乎所有的屋後都有一個小涼廊,屋門開在涼廊上。這個小廊簷就是女人的廚房。裡面擺著一張桌子,上面有她要洗的髒盤子。一隻貓在跑來跑去,似乎它在世上沒有敵手。一隻鸚鵡在廊簷上雞啼。

  灌木叢附近的平房都帶有那怪模怪樣的小花園,是從圍場中圈出來的,悉心用欄杆圍著,不過是又一處牛圈罷了。房後的地面給刨得一片狼藉,爐灰和鐵罐頭盒堆成了堆,滑落到荊棘叢中,白色的家禽聚成堆要睡了。屋前另一座圍著柵欄的小園子裡,兩株山茶樹上花開的正盛,一棵白,一棵紅,看似假的,不過已經在風中凋落了一些。而門口茂盛的珊瑚樹上,蓬勃向上的黑色花蕾中正吐著火焰般的花朵。

  夜幕降下了。田野上伸延著幾條綠瑩瑩的路,通向一座湮沒在荒野中的平房。一匹迷途馬在這條路的盡頭狂跳著,它漸漸安靜下來,四下裡環顧著。天黑了還在趕路的礦工騎著小馬從鎮子裡奔出。一個身著白色罩衣、黑裙子的女人帶著兩個小女兒,趕著一輛稀鬆咣當的小馬車,小馬跑得飛快,拉著車穿過樹林回家。

  燈火初上,小鎮的夜晚開始了。低處,平房散落得遠近一片。寬寬的道路連接得如同一張網,倒不如說是剛開始開拓的路。小鎮的中心是一條長約百碼的窄街,是這裡的主街。你俯瞰這紅土。草地和灌木叢,憑著蒼白的鍍鋅大屋頂和旅館那沙土色的圓山牆即此處最大的建築,你就會知道它在什麼地方。至於其他的,從高處看,就像一條兩面是鍍鋅頂的房子的短街,不出幾步就成了一條長滿青草的寬闊大路,兩邊房子漸稀,再往前就是灌木叢了。還有黑乎乎的鐵路和黑乎乎的小車站。然後就是寬闊的圍場綿延到海,高處是一道珊瑚樹和耕地。理查德能看到「咕咕宅」,它房頂很低,就在海邊。房後是圍場的柵欄、開闊的草地、一條條斷路和稀稀落落的平房。

  四周都是,蒼白屋頂的平房遍佈四周,毫無章法地散落在荒草叢生的斷街上和海岸邊,但又與大海保持著距離,就像壓根兒沒有海一樣。忽視那巨大的太平洋。這裡有小山包和藍色的海水窪,那是沙灘上環礁湖中的清新藍色海水。小山包上趴著更多的平房,平房的前基柱很高,但沒有後基柱,下方是黑暗的窯洞。在無際線上是一道細線般的樹,樹梢上頂著羽毛般的葉子。下方冒出一座座顏色不一、屋角頗尖的平房,看似一顆顆小水晶。這一切都籠罩在蒼白晴朗的天色中,但顯得渺遠如同幻象。

  綠草瑩瑩的坡地,越過鐵路後變得陡峭起來,通向灌木叢。這裡那裡零零散散枝頭繁茂的棕桐樹,是被時間的洪水遺留下的,是被文明的洪水遺留下的。躲過這兩股洪水的還有:平房及其屋外的火焰樹,光禿禿的平房看似包裝盒子;偶爾看到一架風車,是用來車水的;一泓圓圓的水井,圓得完美;還有灌木叢和樹林中冒著煙的小煤礦。這寬闊的林木繁茂的坡地直上岩頭,通向紅霞雲霞,那落霞紅得如同火焰樹上的花朵。在黛色的樹林中,奇特的鳥兒在鳴囀。蕨樹那長滿瘤節、樹皮剝落的樹枝在夕陽輝映下舒展著美妙的枝葉,夕陽透過網一樣的枝葉流瀉而下。按樹似有白色赤裸的神經沿樹幹向上伸展,而不可避免死去的按樹則向空中伸出深灰色的樹幹。濃重的黃昏降落在土著人的大地上。

  理查德漫步穿過村莊回家。馬匹停在路中央,一動不動,像鬼魂在諦聽。或者是一頭母牛站立在黑暗的小徑上,似乎已經睡去。隨後它又溜達開去。在夜晚到來時分,總有這麼一些動物在黑暗或半黑暗的路上邊遊蕩邊啃食路邊的草。不過迷途的牛群並不慌張,自顧慢慢地走開。

  夜色中的小鎮處處蛙聲、嘎嘎聲、尖叫聲、呼嘯聲。咆哮聲,恰似沼地上一座夢幻工廠在全速運轉。淚地上,一隻巨大的灰鳥,一隻鶴輕柔地拍打著寬大的翅膀落在沼地上。一匹奶黃色的小馬生著蛇一樣的腦袋,在路上啃草。儘管理查德的腳步已經走近了它,它依然原地不動地啃著草。這讓理查德想起羅馬奎裡納爾宮外普拉克西蒂利所創作的雕塑馬,全像蛇一樣。那些蛇一樣的馬又在澳大利亞再生了,或者說是一種幻象。

  人無足輕重,甚至算不得一回事兒。他們就在那裡,十分友好。可他們從來沒有進入別人的內心。常言道:人是人的首要環境。但對理查德來說,這句話在澳大利亞用不上。這裡有人,但並不引人注目。你對鄰居或某個熟人說了幾句話,那不過是為了製造點聲音而已。只是製造聲音,實在沒什麼可說的。這廣漠的大陸實在是言語的真空。人沖人發出聲音只是出於習慣。理查德發現他從未想過跟誰說話,從未想跟什麼人在一起。他將自己置身於人際關係之外。至於其他人嘛,他們要麼跟他一樣,要麼就是以混居的方式聚在一起。

  可是,這種失語,這種茫然和孤獨將空氣彌漫,對這個國家來說是自然的。這裡的人令你孤獨。他們並不因著好奇而追隨你問個沒完,也不待你以他們的夥伴情誼。你走了,他們就把你忘了。你又來了,他們幾乎對你視而不見。你說話,他們就對你很友好,可從來不向你提問,從來不侵犯你。他們不在意。澳大利亞人大大咧咧的漠然還說不上是冷漠。他們的社會人分解了,倒退為自然成分。個人從根本上沒了溝通的欲望。他們的言語只是噪聲而已。像啞巴牛群聚在一起,不過是一群混居的邋遢動物罷了。但在這一切之下的,是根本的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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