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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正因此,我覺得你對他狠了點兒。我實在是愛他,所以我這麼說一點也沒有誇張。可是,即使我恨透了這個可憐的人,看到他躺在那兒那麼可憐,我也敢發誓說我愛他,我會的。這樣的人,如此高大雄偉的一個人,像個大英雄。如果對如此境遇中的人都不能道一兩句憐憫的話,哼,我覺得這樣的人一定有毛病。請原諒我這麼說。不過,如果老哈利那樣躺倒了並要我說愛他,我會說的。太讓人傷。動了。不過我猜,有的人會捨不得花六個便士,還有的人則捨不得說上幾句話讓另一個可憐人內心平靜。」

  理查德生著悶氣走著。受到如此開誠佈公、直言快語的譴責,令他憤然。

  「不過我覺得,從老國家來的人總是出言謹慎的,怕暴露自己或出於類似的考慮。我們在這兒可不那樣。如果你的夥伴遇上麻煩或需要你的幫助同情,你可以為他奮不顧身。這就是我們。可是我猜,在老國家裡長大的人,會謹小慎微的,因為在那裡,每個人都感到別人要占他的便宜,因此而提心吊膽。你是要離開澳大利亞的,是嗎?索默斯夫人也走嗎?」

  「我想是的。」可能他的話說得不那麼堅決。

  「就是說如果你不走,她就不會走,對嗎?哦,索默斯夫人不錯。她可是個好女人,的確是。我想我是要說,一個貴婦人。不過我個人喜歡說女人,而不說貴夫人。而索默斯夫人是個徹頭徹尾的女人。為了我和維基的原因,我們對她的走表示遺憾。我也為澳大利亞感到遺憾。像她那樣的女人就應該留在一個新國家並為我們養幾個兒子。我們想的就是這個。」

  「我想,如果她想留下來生養幾個兒子的話,她會的。」理查德冷淡地說。

  「可那得是你的兒子才行,問題就在這兒,老夥計。如果你走了,她怎麼能做這些?」

  理查德一個下午都在帶著護照忙於跑海關和美國領事館,還去了船務局計劃航班,匆匆忙忙一家家走過去。沒有什麼難辦的,只是海關和領事館需要照片和哈麗葉的私章,她必須親自來。

  現在他想走了,想馬上一走了之。可這樣沒什麼用,一個月內他是走不成的,所以他必須耐心等待。

  「不,」理查德想到了袋鼠,自言自語道,「我並不愛他,我厭惡他。他死就死吧。他死了,我才高興呢。我也不喜歡傑克,一點也不喜歡。事實上,我誰也不喜歡。我不愛任何人,也不喜歡任何人,就此拉倒吧。如果我四處去『愛』別人,『喜歡』別人,我就該著讓人家踢我的內臟,就像袋鼠那樣。」

  可是,當他來到海港另一邊的動物園,那裡溫暖的陽光普照,合歡花盛開,當他看到那些動物,心中又生出柔情來。他在汽船上認識的一個女孩兒給了他一包味道特別濃的胡椒薄荷糖。動物都愛這一口兒。灰熊抓到糖就興奮地大吃,那糖辣得它直喘,可它還是張大嘴巴要繼續吃。一隻金棕色的雄袋鼠,拖著一條掃帚尾巴,垂著手跳到欄杆邊,翹起它敏感的鼻子,顫抖著,從理查德的指頭縫中輕輕地蠶食糖果。它是那麼輕柔而果斷地叼走糖果,卻不傷害那捧著糖的手。袋鼠吃著糖,那雙澳洲式的大眼睛向上看著,目光中透著古老的成熟,那深不可測的黑眼睛中,流露出的是遠古的溫情與憂愁。母袋鼠是不會靠近吃食的。她只是蹲坐著觀察,小袋鼠則在她柔軟的巨大灰色身子中間的肚囊口上耷拉著褐色的腦袋、一隻長長的耳朵和一隻前爪。

  這是一對已婚夫婦!兩隻袋鼠。立時理查德的血管充滿了哀傷的柔情。那溫情的袋鼠,他們沉重的血液都充滿了垂在地上的巨大尾巴裡!他對他們所報有的不是愛,而是某種冥冥的動物的溫情,這是區別與人類的另一種更深層的意識。

  滿月時分。月亮在八點升上來,它是那麼誘人,撩人心扉,逗引著理查德在九點出去來到海邊上。夜空溶滿月光,看似珍珠之母。他幻想著,夜空溫暖著月亮,生出月亮熱能。海浪上的光芒就像液體鐳在漂蕩,在滑動。這生動的裂變之神秘品質就像鐳一樣,噴湧著,清澈如許。

  大海也漲潮了。幾乎是起大浪的時刻了,巨浪洶湧澎湃,浪頭翻卷而落時,其光芒如此輝煌,令人感到恐懼。浪頭落下,輕柔但急速地沖上海岸,沖刷那朦朧月色下的黑暗,像白色的蛇沖上來後又「嘶嘶」著倒退,直至沉默,只給海灘上留下珠璣般的銀色。

  這平坦而空洞的月亮在劇烈顫動著,沖蕩著,它的空洞中則是黑暗。對索默斯來說這才是夜晚。「這才是夜和月亮。」他自言自語道。那平坦的衝擊波以難以置信的急速沖向他,泛著泡沫,恰似一條條蛇張著嘴巴發出「嘶嘶」的聲音。附近有一波巨浪炸開,雪白的浪花沖天飛濺。隨之,呼!那一條條蛇越過海灣,呼嘯著直沖向他的靴子。蛇沒有咬到他的靴子,便輕輕地「嘶嘶」著退了回去,只在沙灘上留下珠璣般的銀色。

  巨大但冷漠的激情沖上來又回退。鐳一樣的海浪翻卷著沖上一海岸,又回退到大海中去。再以鐳放射的速度沖上海岸,隨後又嘶嘶作響著蜷縮回去,只留下沖刷過的裸沙。

  那就是夜晚。激蕩著冰冷的鐳放射般的激情,懷著刻毒的欲望,旋轉著,衝擊著。那亦是理查德,孱弱的身子裡在輕薄的大衣中,腳上穿著厚厚的靴子。此刻他已經遺棄了海岸。當他穿過沙灘上的小溪時,野性的小馬在看著他,它們的身影在月光下顯得黑乎乎的。小馬們在沙灘上隱秘的草叢中抬起頭來,等他靠近。當他走過去跟它們說話時,它們感到放心了,低下頭去趁月光吃得更歡了,人的到來讓它們快活。

  理查德與夜晚那鐳放射般緊迫的激情一起搖盪著:巨大的欲望之衝動,呼喚的聒噪和退潮的低聲嘶鳴。呼喚,呼喚!回應者,回應者呢?他的回應者在哪兒?沒有活的回應者。沒有黑暗身軀和熱血身軀的回應者。他對夜色中隱匿的小馬說話時就明白了這個,沒有生命的回應。這鐳放射的震動和海浪的震動之夜既是他的呼喚也是對他的回應。他的上帝沒有腳,沒有膝蓋,也沒有股。這個奔騰、震盪、衝動的夜晚,像一個躁動著難言欲望的女人。可是,沒有女人,沒有大腿,沒有乳房,沒有肉體。這月亮,這凹陷的珍珠之母般的夜,這巨大的鐳放射般的震盪,還有他小小的自我。呼喚與回應,它們之間沒有中介。非人的神,非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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