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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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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黑色的目光意味深長地看看她,然後瞟了一眼門口。她心領神會,順從地走了,傑克也隨她出去了。 「再見,洛瓦特!」袋鼠喃喃著把臉轉向索默斯並向他伸出手來。理查德握住這雙濕冷虛弱的手。他沒有說話,雙唇緊閉,臉色蒼白,但仍舊一副傲然相。他回視袋鼠的眼睛,但恍若視而不見。他忍耐著,再一次孤獨。哀傷、折磨、羞恥,在他內心深處交織。但他的胸膛肩膀和臉則顯得很是剛強,似乎變得石頭一樣。他別無選擇。 「是你殺了我!你殺了我,洛瓦特!」袋鼠喃言道,「跟我說再見。儘管你如此對待我,但只要你說你現在愛我,我就不會再恨你了。」他聲音細弱但聲調緊張。 「可我並沒有殺你呀,袋鼠。如果是那樣,我就不會在這裡握住你的手了。不知哪個惡棍幹的這事,我深感傷心。」理查德說得那麼輕柔,口吻頗像個女人。 「不,你殺了我。」袋鼠嘶啞著嗓子低聲道。 理查德表情變得更冷漠,試圖鬆開自己的手。可這垂死的人卻用突然變得強壯的手指頭緊緊抓住了他。 「不,不,」他急扯白臉地說,「別離開我。你得跟我在一起。我活不了多久了,我需要你在我身邊。」 隨之是長久的沉默。那具屍體——確實像一具屍體——紋絲不動地躺在床上。不過它還沒有死去。可理查德不能走,因為那屍體在纏著它。他坐著,手腕子被袋鼠濕冷枯瘦的指頭攥住,走不脫。 那神秘動物般的黑眼睛又朝上看著他的臉。 「說你愛我,洛瓦特。」那沙啞但富有穿透力的聲音低聲道,似乎比高聲更清晰。 洛瓦特的臉又因看折磨而繃緊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蠕動著嘴唇說。 「說你愛我。」他懇求著,那富有穿透力的耳語似乎就在索默斯的頭腦中響著。他張開嘴開始說,「我」字都說出口時,他扭過臉去,嘴巴張著,說不出。 袋鼠的手指頭捏住他的手腕子,那張死人臉熱切地與他面面相覷。袋鼠的手指頭猛然痙攣般地錯位索默斯的手腕,這下索默斯清醒了。他低頭看袋鼠。當他看到這猶太人那張熱切、機警的黃色長臉頗似食屍鬼的臉時,他知道他說不出口。他並不愛袋鼠。 「不,」他說,「我說不出。」 那張機敏的臉剛才就像一條好鬥的蛇,似乎是要衝他跳過來,或者說是直沖他的臉跳過來,現在似乎縮了回去,癟了。那張面目模糊的黃臉上,只有眼睛憤然垂視著。他的手指頭松了,理查德得以抽出自己的手。沉默似乎永久凝固在了那一刻。良久,袋鼠的黃臉似乎有一半陷入了陰影中,就像水地下一條黑乎乎的烏賊魚。隨之,漸漸地,他又浮出了水面,令理查德神情緊張起來。 「你這小人,小人,跑這裡來殺了我。」那可怕又可憐的耳語又響了起來。可是,理查德怕這張臉了,忙扭過身去。他心裡在說:「我壓根兒就沒殺他呀。」 「下一步你怎麼辦?」那個微弱的聲音說。緩緩地,像一條瀕死的蛇翹起頭那樣,袋鼠從床上抬起頭來看扭臉而坐的索默斯。 「我走,離開澳大利亞。」 「什麼時候?」 「下周。」 「去哪兒?」 「去舊金山。」 「美國!美國!」袋鼠嘶啞著嗓子叫道,「他們會把你殺死在那兒的。」說著他的頭縮回到枕頭裡去。 他們沉默了很久。 「去美國!去美國!在這兒殺了我就去美國。」他低聲呻吟著。 「不,我沒有殺你。我只是十分傷心——」 「你殺了我!你殺了我!」袋鼠大叫道,那吼聲幾乎嚇得理查德從窗戶裡逃走,「別撒謊,你殺了——」 門猛然被打開了,傑克陰沉著臉進來了。他又氣惱又蔑視地看了索默斯一眼便向床邊走去。護士則焦慮地在門口徘徊。 「怎麼了,鼠?」傑克問,那聲音如此溫柔,令索默斯感到渾身起雞皮疙瘩。「出什麼事了,頭兒?怎麼了,親愛的老頭兒?」 袋鼠扭過臉,憤然看著索默斯。 「那個人殺了我。」他聲音清晰地說。 「不,老頭兒,在這一點上你錯了。」傑克說,「索默斯先生從來沒幹過那種事。讓我給你打一針嗎啡,緩緩吧,行麼?」 「讓我一個人呆著。」隨後他又惱火地咕嚕道,「我想讓他愛我。」 「我相信他愛你,鼠,他肯定愛你的。」 「問問他。」 傑克看看理查德,擰著眉毛狠狠地沖他使個眼色,似乎是在強迫他言聽計從。 「你愛我們唯一的袋鼠,對嗎,索默斯先生?』她以一種男子漢不容置喙的口氣問。 「我十二分地敬重他。」索默斯咕噥道。 「敬重!是應該的。我們對他豈止是敬重,我愛這個人,愛他,我就是愛他。難道不是嗎,鼠?」 可是袋鼠已經蜷縮回去,他的臉顯得小了,他又迷糊了。 「我要護土。」他嘟餓噥著。 「好,這就來。」傑克說著,挺直了彎著的腰。索默斯已經走到了門邊。護士進去了,黑暗的走廊裡只剩下他們倆男人。 「我這就來,索默斯先生,如果您能等我一下的話。」傑克說。 「我在外邊等您。」索默斯說。說完他走出來,來到撒滿陽光的街上,街上走動著的人們就像紙板人在昏暗的光線中活動一樣。 幾分鐘之後傑克跟他會合了。 「可憐的鼠,沒幾天活頭了。」傑克說。 「是的。」 「倒黴呀,你知道的,他正當年,剛要開始自己的好日子。倒黴得讓人痛心。」 「是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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