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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第十七章 袋鼠死了

  「親愛的洛瓦特,還有洛瓦特夫人:你們知道我傷勢

  如此之重,也不帶一張慰問卡或一枝晚香玉來看看我,我

  不認為這樣算得上善良。你們的袋鼠。

  「又及,子彈在我的鼠袋子裡。」

  理查德自然馬上就去了,哈麗葉則送去一個盒子,裡面裝滿了從海灘上抬來的各式各樣奇形怪狀的貝殼。對一個病人,這些東西算得上奇妙有趣了。

  索默斯看到袋鼠躺在床上,臉色蠟黃,形銷骨立,眼含驚恐的目光。屋裡擺滿了鮮花,噴了古龍香水,但透過這香水味,分明能聞到一股腐臭味,令人不快。護士清理查德保持安靜。

  袋鼠伸出了他枯黃乾瘦的手。他的黑髮打著給,可憐巴巴地貼在前額上。他沙啞著嗓子,聲音微弱但仍語調尖酸地說:

  「嘿!總算來了。」說著他汗濕濕的手握住了索默斯的手。

  「戲不知道你能不能見客人。」理查德說。

  「我不能。坐,表現好點兒。」

  索默斯坐下,但不知怎麼才能表現好點兒。

  「哈麗葉送給你這麼傻乎乎的禮物,」他說,「都是我們從海邊上抬來的貝殼。她覺得你可能喜歡在床上把玩——」

  「像是考文垂·帕特莫爾的長詩。讓我看看。」

  病人拿過那個索倫托產刻有海妖女的小盒子,看裡面的貝殼。

  「我能從它們身上聞到海的氣息。」他沙啞著嗓子道。

  說著他緩緩地把貝殼一個個看過去。有像煤核的黑貝殼,有的黑貝殼上繞著白線條,有些佈滿黑白疙瘩的貝殼樣子十分逗人,有袖珍的紫色貝殼、亮晶晶的半透明半橘紅貝殼、長著鋒利長尖兒的粉貝殼、玻璃樣的貝殼和可愛的珍珠貝殼。還有一些是理查德放進去的,磨得如同象牙,是好材料,裡面的結構都看得清。螺旋看似童話中的梯子,而那一根根生殖器似的長線條則是貝殼的中心,上面的螺紋早已被水流磨掉。再有的是奇妙的扁圓殼片,上面留著可愛的螺紋痕跡,中間還露出個洞來。理查德特別喜愛這類貝殼。

  袋鼠一個個匆匆瀏覽著,似乎它們是彩紙碎片。

  「給,拿走吧。」他說著把盒子推開,臉頰上泛起了淺淺的粉紅斑點。

  「你一個人時可以拿這些玩藝兒解解悶兒嘛。」理查德帶著歉意說。

  「這些東西讓我感到自己從未出生。」袋鼠嗓音嘶啞地說。

  理查德一怔,不知怎麼回答才好。他只好幹坐著,袋鼠靜躺著,茫然地凝視著前方。索默斯無法不去想那雖然很淡卻是在彌漫著的噁心氣味。

  「我的排汙管道漏了。」袋鼠苦澀地說,似乎是要分散索默斯的注意力。

  「會好的。」理查德說。

  病人沒有回答,索默斯依舊安坐一旁。

  「你原諒我了嗎?」袋鼠盯著索默斯問。

  「沒什麼原諒不原諒的。」理查德說,表情沉鬱。

  「我知道你還沒有。」袋鼠說。理查德皺緊了眉頭,看著那張蠟黃的長臉,他覺得這張臉十分陌生而恐怖。

  「你沖我吼叫,似乎我是叫。紅帽』。」說著他笑了。袋鼠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睛轉向他看著。

  「幫幫我!」他說,幾乎是在喃言,「幫幫我。」

  「行。」理查德說。

  袋鼠伸出手來,理查德接了過去,但並非沒有絲毫的反感。隨後他傾聽起城裡微弱遙遠的嘈雜聲,又看看屋裡美麗的鮮花,有紫羅蘭、蘭花、晚香玉、淡黃淡紅的玫瑰,冰島罌粟的橘紅色如同透明的光影,還有百合花。這屋子就像一座墳墓,像醫院的停屍房,都是這些花和那股子淡淡的令人噁心的味道造成的。

  「我並沒錯,這你知道。」袋鼠說。

  「沒人說你錯呀。」理查德微笑道。

  「我沒錯。愛仍然是最偉大的情感。」他沙啞的聲音低沉地共鳴著。但理查德的心仍不為之所動。袋鼠紋絲不動地躺著,不過那樣子仍透著幾分不變的驕傲,為他增添了魅力,有時當他是他自己的時候,他就會顯得這樣美。上帝的羔羊長成了一隻大羊了,是很高貴的羊。

  「你聽了威利·斯特勞瑟斯的講演了?」袋鼠問,他抬頭看他時,臉色變了。

  「聽了。」

  「嗯?」

  「我覺得挺有條理。」理查德說,他不知該怎麼回答。

  「有條理!」連袋鼠都驚詫了。「你竟然說有條理!」

  「你看吧,」理查德和氣地說,「受過教育的人對下等階級的人宣講勞動的神聖。他們像馴服馬一樣把勞動者馴服,給他們套上套,讓他們駕轅。於是他們工人就全馴服了。他們什麼也不知道,只知道自己是工人。他們相信,除了工作沒別的什麼是神聖的:工作就是服務,服務就是愛。最高的境界就是工作。好吧,接受這個結論,如果你接受其前題。工人階級是最高的階級,他們是世界的繼承人。如果你要維護勞動的神聖,你就不能否認這一點。」

  他平靜輕柔地說著。他這樣說,因為他感到對這個病人來說,說出來比回避討論要好得多。

  「可我不相信勞動是神聖的,洛瓦特。」袋鼠說。

  「可他們相信。這種信念是來自愛的神聖。」

  「我要他們成為男子漢、男子漢、男子漢,而不是工作的工具。」這個聲音弱了,但語調奇特而高亢。

  「不錯,我知道。可人是受愛激勵的。而愛只能以服務的方式來表達。」

  「你怎麼知道?你從來沒有愛過。」袋鼠聲音微弱但尖刻地說,『愛的樂趣在於與愛的對象在一起,越近越好。『如果讓我升起,我會將所有的人吸引到我身邊。』為生命,為生命著想,洛瓦特,不是為工作。提高他們的品位,他們才能生活。」

  理查德沉默不語。他知道爭論是沒用的。

  「你覺得這辦不到嗎?」袋鼠問,他的聲音圓潤多了,「我希望我能活著給你做個樣子看。勞動者還沒有意識到什麼是愛。男人能得到的完美之愛是他們之間相互的愛,超越了對女人的愛。哦,洛瓦特,他們還有待體驗這個。別鐵石心腸的。別在你的老猶太袋鼠面前認死理。你知道這是真的。完美的愛能驅逐恐懼,洛瓦特。教一個男人愛他的夥伴,純真、無畏地愛。哦,洛瓦特,想想怎麼才能那樣吧!」

  索默斯臉色煞白,拉得長長的。

  「說你相信我。說你相信我吧。咱們起來實現它。如果我能讓你同我在一起,我相信咱們能辦得到。假設你原來跟我在一起,我就不會出這樣的事了。」

  他的臉色又變了,似乎他的思緒遭到了酸的腐蝕。索默斯沉靜地坐著,擺出拒之千里的樣子來。他很苦惱,因此而感到更為生分。

  「你感到你屬￿哪個階級?你屬￿哪個階級嗎?」袋鼠盯著索默斯的臉問。

  「我感到我不屬￿任何階級。可事實上我確實屬￿一個,那就是勞動階級。我明白這一點。我無法改變。」

  袋鼠渴望地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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