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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說著他跳進松油罐中。

  「並不儘然,」他爬出來時喘息道,「把我孤獨絕對的個性自我拽出這亂麻團吧。」

  這就是相對論的歷史。當我們跳進藥膏或糖漿或火焰中時,一切都是相對的。可一旦我們爬出來了,或帶著焦糊味跳出來了,「絕對」就從此攫住了我們。哦,孤獨,絕對吧,那樣可以喘得過氣來。

  這樣看來,即使是相對論也是相對的,與絕對形成相對。

  我在藥膏罐子邊沿上站著用嘴巴梳理我的翅膀,這副樣子挺悲慘的,理查德自忖。不過,趁著站在這個高度的時候,讓我給自己佈道吧。他佈道了,佈道的記錄就成了小說。

  木,自我是絕對的。它或許是宇宙中其他一切的相對物。但對它自己來說,它是一個絕對物。

  回歸中心的自我,回歸那孤獨絕對的自我吧。

  「現在,」理查德滿足地揮手自喃,「我必須招呼所有的人回歸他們中心的孤獨自我。」於是,他挺直身體,越過藥膏罐子的邊沿,再次進入人類的香脂中。

  「哦,主啊,我幾乎又幹了一回。」他心中作嘔地爬出來時這樣想道,「我還會經常這樣做。人類的大多數都還沒有什麼中心的自我,什麼都沒有。他們都是些碎片。」

  只有他心中的恐怖能讓他袒露這種心聲。於是他安靜地趴著,像一隻爬得精疲力竭的蒼蠅,趴在藥膏外思索著。

  「人類的大多數都還沒有什麼中心的自我,他們都是些碎片。」

  他知道這是實情,而且他對人類福音這香甜的香脂味道膩透了,他幾乎沉溺其中。

  「多少層微小的眼面才能構成一隻蒼蠅或一個蜘蛛的眼睛?」他自問,其實他在科學上糊塗得很,「哦,這些人只是小眼面兒,只是碎片,只配給整體湊數兒。你盡可以一次次將它們拼湊起來,可就是無法賦予這臭蟲以生命。」

  這個地球上的人都是碎片,即使孤立其中某塊碎片,它還仍然只是碎片而已。孤立的普通人,他不過是一個最基本的碎片而已。假設你的小腳趾頭不幸被砍掉了,它不會立即立起來聲明說:「我是一個有著不朽靈魂的孤獨個人。」它不會這樣的。但普通人則會這樣。他是個騙子。他只是一塊碎片,只分享一丁點集體的靈魂。自己的魂呢,沒有,永遠也不會有。僅僅是集體靈魂的一丁點,再沒有別的。從來不是他自己。

  去他的吧,普通人,索默斯這樣對自己說。去他的集體靈魂,

  不過是洞中的死老鼠罷了。讓人類抓撓自身的蝨子吧!

  現在,我又要呼喚自己祈禱了。一個獨善其身的人。「阿拉,真主啊!上帝是上帝,人是人,各自有其靈魂。人人忠於自己。人人回歸自我!獨自,獨自,獨自守著自己的靈魂。上帝是上帝,人是人,普通人則是蝨子。」

  無論你與什麼相對,這既是你的起點,亦是你的終點:一個人守著自己的靈魂,黑暗之神在遠處與你相伴。

  獨善其身的人。

  開始吧。

  讓那些普通人——呵,可怕的成千上萬的人,在地球表面上爬行,如同蝨子、螞蟻,或其他下賤的東西。

  獨善其身。

  那就是鹿特丹的伊拉斯莫斯們的名字之一。

  獨善其身。

  那是開始,亦是結束,是阿爾法,也是歐米伽,是絕對:獨善其身,獨守自己的靈魂,獨自凝眸於黑暗,那是生命的黑暗之神。孤獨如同阿波羅的女預言家站在她的青銅三角祭壇上,如同站在通往未知世界的罅隙上的預言家。預言家,通往未知世界的罅隙,從黑暗中發出的奇特蒸騰,預言家必須發出奇特詞語。奇特殘酷但意味深長的詞語,是意識的新詞句。

  這是男人最為內在的象徵:獨處他自我的黑暗洞穴中,傾聽命運無聲的腳步悄然踏入。命運、末日,悄然流淌而入。那又怎麼樣?獨善其身的男人,那才是絕對的,諦聽吧,對他的命運或末日來說,獨善其身才足以與之抗衡。

  獨善其身的男人是諦聽者。

  但大多數男人聽不進去。罅隙正在合攏。沒有無聲的聲音。他們聾啞兼具,是螞蟻,匆忙的螞蟻。

  那就是他們的末日,是一種新的絕對,就像渣滓從活生生的相對中墜落到紛亂的塵堆上或蟻塚上一樣。有時這塵堆愈變愈大,幾乎覆蓋整個世界。隨之它演變成火山,一切從此重來。

  「這與我毫無關係,」理查德對自己說,「讓他們為所欲為去吧。既然我是個心地善良的可愛之人,我會爬上寺廟的塔尖去當自己的呼喚者。」

  那就領略一下這可憐又可愛的人站在塔尖上高舉雙手的風來吧。

  「上帝就是上帝,人就是人。每個人都獨善其身,每個人都獨自與自己的靈魂相守,獨自,似乎自己已經死了一樣。權當自己已死,孤獨地死去了。他死了,了然一身。他的魂是孤獨的,只與上帝在一起,與黑暗的神同在。上帝就是上帝。」

  不過,如果他喜歡召喚而不是叫賣炸魚、報紙或彩票,隨他去。

  可憐的人,這簡直是個莫名其妙的召喚:「聽我的,獨善其身。」但他感到是在應召而發出召喚。

  於然一身,獨善其身,獨自依仗不可知的上帝。

  上帝定是不可知的。一旦你定義了他並描述他,他就成了最好的朋友,只要你諦聽牧師佈道你就會明白這一點。而一旦你與上帝成了好友,你就再也不會孤獨了,可憐的你。因為那就是你的結束。你和你的上帝攜手穿越時間和永恆。

  可憐的理查德發現自己的處境可笑。

  「我親愛的女人,我懇求你,孤獨吧,自顧孤獨下去。」

  「哦,索默斯先生,我原意,只要你握住我的手。」

  「有一處漩渦,」語氣嚴厲起來,「包圍著每一個孤獨的靈魂。漩渦包圍著你,也包圍著我。」

  「我掉下去了!」她驚叫著,展開雙臂摟住他的脖子。或許是袋鼠的也未可知。

  「我為什麼對袋鼠如此有成見?」理查德自忖,「因為我卑鄙。我對他們就像一個可惡的小魔鬼。」

  他感到自己是個可惡的小魔鬼。

  可是袋鼠意欲成為另一個蜂群的蜂后,蜂群如雲依附著他,看似一棵碩大的桑樹。噁心!他為什麼不能獨山至少一次世行,徹底超脫一次。

  蜂后嗡嗡傳達著福音、福音,還是福音。無論是蜂的姿態還是別的什麼姿態,都令理查德厭倦。越來越多的慈善,只能令人越來越厭惡。「慈善之苦難深長。」

  可是,一個人不能在徹底的孤獨中生存,像猴子摟著一根根子爬上爬下度日那樣。必須有會晤,甚至像聖餐那樣的交流。「此乃汝之肉體,吾取之、食之」,牧師,還有上帝,在血祭儀典上都這樣說。這儀典表達的是至高無上的責任和奉獻,祭品獻給黑暗的神,獻給那些體現黑暗的神之意志的人們。祭品獻給強人而不是弱者;是懷著敬畏之心,而不是少許愛心。體現力量的聖餐,向天國之榮耀的升騰。讚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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