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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那口吻尖酸,但語氣溫和,甚至有點溫柔。小夥子指了指錢,那司機順勢看過去,道:「哦,行了,你沒事兒了!」說著沖小夥子微微一笑,達成了默契,那小夥子便轉身走了。司機則忙著往下卸一些貨物,瞧他貓腰搬箱子的樣子,看似那麼心甘情願幹重活。當然,前提是,他的人權要得到充分的尊重,絕對不能對他耍居高臨下的花招兒。

  嗯,實在妙不可言,令人感動,它令生活變得輕鬆,輕鬆得多。

  當然,他們並不是政府的公務員。那些政府的人則有另一番感觸,感觸的是辦公室,甚至新南威爾士州的鐵路辦事員兒都是如此,真的。

  太好,太善,太溫情脈脈。那特有的明眸中透著溫情。但是,如果你真的惹翻了他,你會發現他可以是個韃靼人哩。不過你不會自找苦吃的。他們像袋鼠那麼溫文爾雅,或像那種小袋鼠一樣雙目圓睜,機警以待。這種隨時等待回應的溫雅是索默斯在歐洲所不曾見到過的,它美好,同時也令他意志消沉。

  這副樣子著實令他內心悲涼或者說不安,因為它預示著災難。如此的魅力,逗引著他獻身於這奇特的大陸和神奇的人民。這地方著實迷人,看上去是那麼自由,任何壓力都沒有,毫無緊張可言。

  他大受其誘惑,但也感到災難將臨。「不,不,不,不,這要不得,你得改變初衷,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你應該承認自己的特立獨行,這脾性是天生的、神聖的。」

  於是,他們頂著從未經歷過的刀割般的旋風回家時,他停下來說:

  「不能再過這種情誼綿綿、溫情脈脈的日子了,你得喚醒你那陳舊的貴族原則,即人與人生來不同。」

  「貴族原則!」她的叫聲在風中飄動,「瞧瞧你自己吧,為一頂帽子就撲進海裡去,像一片羽毛一樣,還什麼貴族原則呢!」她大叫。

  「好哇,你,」他自言自語道,「我又自找。」隨之他也笑了。

  他們簡直是讓風給吹回家的。一進家他就生起旺旺的火,換了衣服,就著加了奶的咖啡,吃上了麵包。

  「謝天謝地,咱們有個家。」他說。他們回到了「咕咕宅」,坐在光線昏暗的大屋子裡吃麵包。望望窗外,看到一群塘鵝鋪天蓋地暴風雪般飛掠而過,昏黑的海面上泛著白色的泡沫。狂風倒灌進煙囪,呼呼作響,蓋過了海嘯聲。

  「瞧,」她說,「有個家好吧!」

  「骨頭都凍涼了!」他說,「在外頭尋歡作樂一天,凍個半死。」

  於是,他們把睡椅挪到火爐前,他給她蓋上毯子,又給火裡加了些硬木塊,直到烤得人渾身暖意融融。他坐在一隻木桶上,這東西是他在棚子裡發現,拿來盛煤的。他一直為沒個桶蓋發愁,後來他在垃圾堆上撿到了一隻大鐵蓋。現在這只水桶和生了鏽斑的鐵蓋就成了他坐在火爐前烤火的座位了。哈麗葉不喜歡它,好幾次都提了那東西到懸崖上去,想把它扔進大海了事。可還是又提了回來,怕他因此發火。不過,對他,哈麗葉是想罵就罵一頓。

  「丟人現眼,你!那招人恨的鐵蓋子!你怎麼能坐在那上頭?你怎麼能那麼寡廉鮮恥地坐那上頭,那算你的貴族原則嗎?」

  「我鋪上墊子了。」他說。

  這個晚上,她正在讀書,猛然看到他又坐在桶上取暖,便大叫起來。

  「瞧,又坐在他的御座上了,那就是他的貴族原則!」她邊叫邊放聲大笑。

  他從桶裡倒出幾塊煤加在火上,蓋上桶蓋和墊子,接著想他的事兒。火苗很暖,哈麗葉在爐前的沙發上舒展四肢,蓋著鴨絨被讀納特、古爾德的小說,想體驗一下真正的澳洲風味。

  「不錯,」他說,「這片土地總給我一種感覺,它不想讓人觸動,不想讓人控制它。」

  她的目光從小說上移開。

  「對,」她緩緩地表示同意,「我印象中它永遠是一片農場。現在我可明白了,這些農場並不真的屬￿這片大地。人們只是耕作、灌溉,但從未與它融為一體。」

  說完,她又埋頭去讀納特·古爾德了。除去風聲,屋裡一片寂靜。讀完那本簡裝本書,她說:「他們就像這樣,他們認為自己是什麼樣,就是什麼樣。」

  「沒錯。」他模棱兩可地說道。

  「可是,呸,他們讓我噁心。實在太無聊了,比中產階級的『隨意』還讓人噁心。」

  一陣岑寂後,又爆發出一陣大笑。

  「像一條飛魚!像一條飛魚鑽入浪頭中去!追著他的帽子就鑽入浪頭中去了。」

  他坐在桶上咯兒咯兒地樂個不停。

  「想不到,出去了一天我現在到了『咕咕宅』,簡直難以置信,我要管你叫飛魚。簡直難以想像,一個人一天裡可以演好幾個角色。突然就掉進水裡了!你要不要現在當一回裁縫?差二十就八點了!這大膽的冒險家!」

  當裁縫指的是做那條魚,花一個先令買來晚飯時吃的。

  「環球:閹牛是沒有什麼心靈感應可言的。前一個季

  節在維多利亞州的吉普斯蘭,一群閹牛給放到一個陌生

  的圍場裡,第二天一早就發現這二十頭牛全淹死在一個

  洞穴裡。足跡表明它們獨自前行,一個接一個失去平衡,

  無法爬上石壁。」

  在這一天結束之時,理查德覺得那段故事就是對畜群的一致、平等、馴養和馴化的最好評騭。他感到想下到那洞中,在那群牛沒有淹死之前狠抽它們一頓,打的就是它們這種木呆氣。

  心靈感應!想想那些大巨頭鯨魚是如何相互生動地傳遞信號的吧。那些巨大的、龐然的、陽物的野獸!閹牛!閹馬!男人!理查德·洛瓦特希望他能到海上去,當一條鯨魚,一個有巨大血性衝動的鯨魚,遠離這些過於蒼白的人們。我們都應該管自己叫塞路·裡奧德,而不只是「治馬癬的人」。

  人是個思想冒險家。不僅如此,他還是個生命冒險家。這就意味著他是個思想冒險家、情感冒險家和自身及外宇宙的探險家。一個探險家。

  「我是個傻子。」理查德·洛瓦特說,他最經常的發現就是這個。每有一次發現,他都會感到更大的驚詫與懊喪。他每爬上一座新的山頭俯瞰山下,他看到的不僅是一個新的世界,還看到一個充滿期盼的傻子,那就是他自己.

  而小說被認為僅僅是情感冒險的記錄,在感情中掙扎的記錄。我們堅持說,一部小說亦是或亦應該是思想的冒險,如果它要成為什麼完整之物。

  「我真傻,」理查德自忖,「居然幻想著能在一個毫無同情心的世界裡掙扎,豈不等於說蒼蠅能在藥膏中生存一樣?」我們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藥膏,但沒想到蒼蠅。它掉進藥膏裡了,叫著:「哈,這裡有一種純粹的香脂,裡面全是好東西。這裡有一種玫瑰油,裡面一根刺都沒有。」這就是藥膏中的蒼蠅,被香脂浸著。我們感到噁心。

  「我是個傻子,」理查德自語道,「竟然在這個處處與人為善和睦相處的友好世界裡東遊西晃著。我感到像藥膏中的一隻蒼蠅。看在老天的分上,讓我擺脫吧,我快窒息了。」

  可去哪兒呢?如果你要擺脫出去,你必須出去後有所依附才行。窒息在無害的人類那油膩膩的同情之中。

  「啊,」窒息中的理查德叫道,「我磐石般的主心骨呢?」

  他很清楚它一直的所在,就在他的心中。

  「讓我回到我的自我吧,」他喘息道,「回到那個堅硬的中心。我要淹死在這種無害物的混合裡了,淹死在富有同情心的人類之中了。看在老天爺的分上,讓我爬出這種同情的污泥,把自己洗刷乾淨吧。」

  回到他自己的中心,回去,回歸。這種蜷縮是不可避免的。

  「一切,」理查德自言自語道,這種無盡的自我對話是他最主要的樂趣所在,「一切都是相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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