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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夠了。他曾要幫助人類,參加革命啦、改革啦之類的活動,為此他深深責備自己。一想到他與「靈魂」、「黑暗之神」。「傾聽」和「應答」所進行的瘋狂鬥爭,他就更加痛責自己。花言巧語,花言巧語而已!他是個佈道者,胡言亂語,為此他痛恨自己。去它的「靈魂」、「黑暗之神」、「傾聽」和「應答」吧,首要的是,讓他那介入欲強烈的自我見鬼去。

  他憑什麼要在袋鼠身邊嗅探,要同傑茲或傑克套近乎?為什麼他不能躲開這一切?讓這一切快快活活地見鬼去吧,用不著索默斯先生指點該怎麼辦。

  西天上起了一陣勁風,從黛色的山上猛卷過來,寒冷如冰。狂風將海浪擊退,令那汪洋看似黑不溜秋的鼴鼠皮。它將海浪頂回去,浪頭越來越弱,形成鼠尾樣的泡沫。

  這樣的天氣裡,他坐立不安,便同哈麗葉沿海岸線來到了烏魯納。到這座荒涼小鎮時正值正午,正好逛逛店鋪。他們正趕上價錢「狂減」,「狂減賤賣」幾個字寫在招牌上。哈麗葉被那條從陡峭山坡通往海邊的主街迷住了。「將您的汽車掛上星座——星座汽車公司。」「鋼琴是您最重要的家私。缺了漂亮的鋼琴和美妙的樂曲,您的客廳難以倨傲。這兩者……」

  這是一條妙不可言的大街,而且,謝天謝地,位於背風處。街上有幾處大旅社,不過房子的棕色過於深了點,四面都有陽臺。處塗成黃色的教堂,塔尖卻塗成紅色,像一隻怪誕的玩具。街兩邊鐵皮楞屋頂的房子,高高低低,錯落有致。來到一片空地上,你會發現那兒有一兩座孤獨淒涼的房子,圍在木柵欄中,四周一片空空蕩蕩。光禿禿的灌木叢陷在一片泥沼中。海岸邊,幾座磚房上炊煙縷縷。這一切看上去恰似從文明的貨車上胡亂落下,在田野上稀稀落落散落,自顧忙著,但並未紮下根來。這些房子似乎沒有一座有根基。

  陽光明媚,天色碧澈,棕桐樹高聳。遠天暉映著一簇簇桉樹。更遠處,則是藍色的山脈了。主幹道上停著昂貴的大轎車,女人們都穿著翻毛皮衣。身材頎長、沉默寡言的澳洲男人則身著落色的海軍藍制服,騎在棕色小馬上,一手拎著氈包逛街。女孩子們則戴著精工細做的帽子逛街,頗有幾分調情的樣子。牆角裡,三個男孩子光著腿在曬太陽,全不顧街上塵土飛揚。街角上仁立著一匹孤獨的小白馬,似乎被永久地掛在了那根樁子上。

  「我喜歡這個樣子,」哈麗葉說,「它不讓人覺得像末日。」

  「連一點跡象都沒有。」他笑道。

  他也喜歡這兒,甚至喜歡那些用舊木柵欄圍起的有點貧民窟味道的房子。朽屋、舊鐵皮頂、破罐子,一匹小青馬教人想起發黴的破鞋,兩個半裸的孩子坐在那裡像是泥淖中的垃圾,可他們卻生著硬朗朗健康的腿。這等可怕的地方號稱「旅客歇腳處——考迪夫人住宿處」。這是一座建在街角的鐵皮頂木屋,形象模糊,齷齪不堪,舊窗簾釘在窗內,綠色百葉窗緊閉。那裡會是什麼樣子?反正外面是曠野,珊瑚樹婆婆,冷冰冰無葉的枝幹上開著紅色的雞冠花。鄉村的曠野十分開闊,一直伸展到遠方那妙不可言的藍色山巒下。

  寒風刺骨,足以教人斃命。哈麗葉討厭被拉出家門。他們朝海邊走,以躲避狂風,因為風是從陸上刮來的。海邊上陽光還算溫暖。海灣裡,一個孤獨的男人從扇面形的沙坡上往水裡拋著釣魚線。深藍色的海水被風吹皺,如同除鼠皮一樣。海面上泡沫明滅,恰似羽毛一忽一閃的。一群塘鵝如同雪浪般在空中掠過,又像炸彈般俯衝向海面。毛茸茸的水面上時而躍出幾條魚來,像是被風顛翻了身體。塘鵝自顧沖入浪中,濺開一片浪花,隨後潛入水中無聲無息。海平面上一片暗淡,一條汽船像一隻甲殼蟲一樣沿海平線緩緩蠕動。太清晰了,那種清晰透明是陸上難以見到的。

  哈麗葉和索默斯坐在海邊,吃著沾了沙子的三明治。她感到驚恐,但仍能自我安慰。吃完後,他們沿著海邊散步,那兒的沙灘比較堅實些。可是海灘過於陡斜,他們難以站穩腳跟。那孤獨的漁夫高舉起釣魚線為他們讓路。

  「太麻煩您了。」索默斯說。

  「您走好!』那人說。

  這人生著一撇可憐兮兮的淡黃鬍子,臉上表情冷漠。他身邊有個小男孩,是他兒子,像個小衛星一樣。

  海灘上散落著精緻的粉貝殼,像威尼斯玻璃製品那樣好看,尖角上環繞著白的或黑的波紋。哈麗葉儘管抱怨不斷,還是不禁喜歡起這些貝殼來。他們開始拾貝殼了。「當裝飾品用。」哈麗葉說。這橫掃一切的寒風,沒有任何生命能使之柔和下來,沒有任何神能遏制它。可他們卻頂著風在海邊上彎腰拾著迷人的小貝殼。

  突然他們大叫起來,原來海水已經湧上來沒過了腳踝,又要沒過小腿。他們趕緊狂奔,逃上沙灘。剛剛立定,就有一陣狂風襲來,吹走了洛瓦特的帽子,帽子打著旋兒朝海上飄去。他忙去追帽子,那奔跑的樣子恰似一隻小鳥。浪頭把帽子頂起,他趁勢把帽子抓住,可他人卻陷入海中。碧浪沒膝,四周海水激蕩,教他驚恐不已,手舉帽子在水中難以自拔。

  最終他還是掙扎了出來,哈麗葉大笑不止,笑得跪到沙灘上,像蛇一樣彎了腰,自顧氣喘吁吁他尖叫:「他的帽子!帽子!他捨不得。」說著,她像一包沙袋一樣伏向沙灘。「捨不得,就是遊進去,」她叫著,「遊到薩魔亞去,也捨不得他的帽子。」

  他低頭看著精濕的腿,不禁暗自發笑。太生動了:藍天、清澈如水的藍天、深藍的海、黃色的沙灘、海浪洶湧的海灣、低矮的山岬,一切都那麼清純,真是個奇跡。他朝沙灘上方走去,鞋裡的水在『撲撲』非響。

  哈麗葉終於緩過勁兒,尾隨他而來。他們在沙坑裡坐下,頭上的灌木上垂著幾顆紅莓果。他擰著襪子、內褲和外褲上的水。擰乾水,他穿上鞋襪,他們隨後朝車站走去。

  「太平洋的水,」他說,「太有海味兒了,挺溫暖的。」

  聽他這麼說,哈麗葉不禁看看他濕透的褲子和帽子,又驚叫失聲。不過她還是催他快走,去趕火車。

  可到了大街上,他又想買雙襪子。他買了襪子並當場在鋪子裡換上。為此他們誤了火車,惹得哈麗葉大聲說他。

  他們只好坐汽車回家,一路上灰塵滾滾。天空依舊瓦藍,山巒如黛,田野看似遙遙無盡頭。一切景物都是那麼清澈、別致,可又那麼若即若離。

  大路兩側散落著鐵皮頂平房,院子圍著木柵欄。偶爾閃過身穿長大衣、騎小馬的男人,面若冰霜地趕著三頭歡歡實實的小牛,那小牛一身的細軟皮毛。身材頎長的男人學著「水牛比爾」的樣子,身穿緊身衣,頸上纏著手帕,騎著修長的駿馬。一座房子前停著一輛汽車。迎面駛來幾輛馬車。

  車裡的乘客顛三倒四的如同在演雜耍兒,因為這條道實在過於顛簸。

  「非把你顛吐了不可。」那頭戴難看的自製帽子的老娘說道。那些人戴的帽子真叫不堪入目。

  「是的,只要你吃過飯,就非吐出來不可。」哈麗葉笑道。

  「怎麼,您沒吃嗎?」

  那口氣,似乎哈麗葉就是她的腸胃似的,真是個好老太太。邊上的小男孩生著又大又亮的眼睛,目光柔和,是澳洲人特有的眼睛,十分可愛。那眼神兒十分機智,透著對世界絕對的信任,篤信善良,這樣的目光招人喜歡,招人疼。那個高個子男人生著同樣的明眸,鼻子上翹,兩腿細長。那老頭兒也是目光炯炯,和藹可親,但不修邊幅。他叫喬,另一個叫艾爾夫。他們是真正不拘小節的澳洲人,不修邊幅、言談隨便、不重金錢,對什麼都不在乎,逍遙自得,民主友好。這樣明亮。親切、機智的目光真是美好。還有一個提箱子的年輕人,可能是個跑買賣的。他衣著講究,穿著花哨的襪子。他屬￿那種大塊頭的人,大腿頇實,臀部寬大,小腿也粗,撐得褲子緊繃繃的。他很注意別人,特別留意洛瓦特和哈麗葉。汽車司機生著長臉,臉色黑裡透紅,是那種難開金口的人。不過他又顯得十分熱心、似乎生活沒給他提供別的什麼機會,只能當個熱心腸兒公民。前面街角上有個胖男人帶著個胖姑娘在等車。

  「把她弄上來!」司機說著把女孩兒拉上了車。

  處處都是這種主動熱心、絕對的平等。處處都是這種古道熱腸,人人相敬如賓。「成,隨便兒!」這句話索默斯聽了上百遍了,成,隨便兒,連他都要入鄉隨俗了。聽這話的感覺就像蓋上毯子睡覺,聽得人打心眼兒裡舒坦。

  這些人實在太好了,身上透著迷人的魅力,沒有一個看上去下作、小氣、摳巴。

  那衣著考究、下肢頇壯的小夥子輕輕地把車錢放在司機邊上的小窗臺上,動作之輕柔、靦腆像個大姑娘,然後拎著箱子羞羞答答他快步走開了。

  「喂!」

  那小夥子聞聲忙轉身趕回來。

  「你交錢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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