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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第十三章 復仇

  最終,他總算自己痛苦地理清了頭緒。他意識到,從一九一八年至今,無論是在西西里、瑞士、威尼斯、德國,還是在奧地利的蒂羅爾,在他潛意識深處一直積鬱著怒火和恐懼,就像沉默中瘋狂的岩漿。現在,這岩漿終得噴發:恐怖鏤骨銘心的記憶。他直面這記憶,圍著每一個細節而痛苦地震顫。然後他試圖總結這一切。

  首當其衝的問題是:為什麼是他記起了這一切?這一切似乎那麼久遠,早就消逝了。為什麼它像白熱的岩漿突然爆發,落在他靈魂創傷周圍?無知道。或許甚至火山爆發是有週期的。或許與袋鼠和威利·斯特勞瑟斯的這種接觸就是與日益積累壯大的社會暴力的接觸。還或許是因為再次到了一個純粹講英語的國家,從而再次厭惡了英國式的民主。他意識到,英國下層人的愉快民主教他觳觫,總是這樣。而在馬倫賓比,每個人都是那麼愉快隨和。這地方看上去的確很自由。

  自由!自由!那意味著什麼呢?就是這種過分的自由教他害怕,就像一場大雷雨之前的間歇。「自以為站得穩的人,小心摔跤。」

  或許導致這一切的是季節的顛倒,因為天氣的原因。他的血液、他整個的肉體都期待著長日短夜的夏天。可他卻執拗地來到了南半球,這裡正是星光燦爛的長長冬日,遲到的太陽在東北方的海面下緩緩升起,向北天上升移,倒像是逃跑,最終停在西北天穹上,在黛青色的山巒背後閃著寒光。現在該是鳥兒做窩的時候了,枝繁葉茂,花團錦簇,小麥長高,櫻桃花兒落了,櫻桃果開始變紅,一派仲夏景象。可這裡呢,草葉枯黃,大地仍處於冬眠狀態,落葉樹仍然光禿禿的,只有神秘莫測的珊瑚樹開著熾烈的、堅硬如鐵的紅花。

  或許就是這個——季節的顛倒,才造成了對他的血液和肉體的衝擊。因為,身體自有其節奏,隨日月而律動。大到神經給小到一支支腺,都與外界的宇宙相呼應,有其規律性的活動時間。這些時間和運動突然受到了外宇宙的制止,是以前不曾經歷過的制止。他曾經模模糊糊地感到過這將意味著什麼,那時他正在印度洋的航船上,他看到他鍾愛的巨大獵戶星座頭朝下似乎要紮人大海中,而明晃晃的天狼星則昂著頭直沖九霄。那時,他就意識到了天上存在著顛倒。

  或許,就是這種顛倒引發了他潛意識中燎人的痛苦之火,這火燒到了他的意識中。果然如此的話,就任其燃燒吧。

  不過,有一點他意識到了,那就是,如果這團火突然在他胸中然起,遲早有一天它會在所有男人的胸中燃起。因為這火早已積郁于所有男人胸中,就像一座巨大恐怖的火山熔岩池。沒死去的男人都是這樣的。即使死去的男人,不少人也在冥冥之中發怒,在咬牙切齒。可這些行屍走肉呢,他對付不了他們,他們長著毒牙,如同鬣狗。

  怒火!爆發!積鬱在人胸中的沉默的怒火。他想起了那個憔悴的礦工,扁平的臉上表情遲鈍,全無智慧,自顧臉色煞白地光著身子蹲在地上。這景象一晃而過,可當時那一刻,他感到內心撕裂了,滾燙的熔岩傾入他靈魂深處。總有一天它要麼會爆發,要麼變硬,變成熔岩石。

  甚至那一心要獲得錄取的健壯小夥子,甚至他,也沒有真正的精神。現在他做何感想?除非他已經開始經商,成功地賺上了大錢——這似乎是他情緒洩洪的唯一閘門,賺大錢。可眼下又有多少人成功了呢?

  當然了,徵兵和體檢這一切都是對的,當然對,當然對。這我們都知道。可一到深刻的問題上,男人就和女人一樣變得非理性了。你盡可以同一個因為性問題而憤怒的女人理論,直到講得面紅耳赤。就算你一時以理說服了她,可她的性憤怒以後會變本加厲。也許會以什麼別的方式作偽裝。

  與本能的激情自我爭辯是徒勞的,毫無益處。是的,你頗為正確,所有的爭辯中你都十分在理。可是!這個「可是」一旦出現,就會像炸彈一樣炸毀一切。

  這種徵兵,所有這一切戰爭的表演在特定條件下都是絕對必要的。甚至檢查一個男人的私處也是必要的。同意!行!可是——

  在德比那樣整治理查德·洛瓦特和那個醜陋的礦工是必要的。不少人受到的待遇比這要惡劣上千倍。行!哼,怎麼都行!在那一刻,戰爭輸不得。太對了,太對了!甚至現在,連理查德都全然同意這些論調。可是——

  可是——他靈魂深處全然被憤怒和仇恨的熔岩之火燃燒著。他知道,大多數男人均是這個情形。為此,他感到深受褻瀆。他知道,大多數男人均是這個情形。他感到被出賣了,他知道大多數男人都有同感。

  他現在無所用心,只想釋放他心中那地獄般的怒火。要擺脫它,只有釋放它,因為它是無法化解的。三年來他一直為化解這怒火而努力,在地球上遊蕩著,以旅遊、新的體驗和自然美景來安慰自己。他現在知道這一切的代價了。一旦人的靈魂中出現那種迸裂,且是在強迫下因著屈辱而致,體內組織就會破裂,液體火就會漸漸滲入他的血液中,對此,什麼都無濟於事。人內心深處的熔岩火會增生出更多的熔岩火,愈來愈烈,直至爆發。在熔岩火積郁之時,這人會變得愈來愈肆無忌憚。直到他肆無忌憚到毫無人性之時,熔岩的頂蓋就會砰然彈開,從而造成新的火山噴發。否則,他們就會變為死寂的岩石。

  理查德感到他正在接近火山的頂點。事實上他已經到達了。於是,他意識到,戰爭期間俄國人一定到達過這一頂點;愛爾蘭人到達過;印度人曾接近過它;整個世界正漸漸走向這頂峰,整個世界。這正如同夏天到來一樣不可避免,遲早會來的,不可避免。否則,等來的就只能是佈滿死亡之石的荒野。

  可這是為什麼,為什麼?難道人的生命偏偏要與人的理性作對嗎?協約國非贏這場戰爭不可,因為讓德國贏絕無任何好處。否則,就會有一場震撼人心的巨大災難。這也未必。一切都要順其自然才好。

  這,難道就是托瑪斯·哈代的「盲目命運』嗎?不,洛瓦特自言自語道。——命運女神領引順其者前進,拖曳逆其者後退。

  命運女神?什麼樣的命運女神?這需要一個順從她們的男人來回答。男人不是境遇的產物,不是多少年來因果的結果,也不是進化的產物。他不是活上帝,不是宇宙精神的一部分。他也不是由力和化學品及器官組成的複雜體。他也不是愛的終結。他並非僅僅是上帝意志的工具。這一切,他都不是。

  男人按照他理想的自我活著。當境遇與他理想的自己相左時,他便詛咒境遇。如果這種對立堅持下去,他會詛咒事物的本質。再堅持下去,他就會成為一個宿命論者。宿命論者或機會主義者,諸如此類的人。

  這到底是誰之過?命運嗎?並不儘然。人堅持要有固定的理想自我,錯就錯在這上頭。

  可是,作為被意識所羈絆的動物,人註定要賦予自己某個理想的自我。他註定要這樣,而那些號稱沒有的人則比別人的理想更根深蒂固。

  人一定要有理想的自我。他註定是要依此做人,竭盡全力實現其理想的自我。

  但是這種理想是易於毀滅的,你就是說出大天來,任何理想都是易於毀滅的,甚至關於上帝、愛情。人類或自由的理想,甚至最偉大的理想也有其壽終正寢並毀滅的那一天。任何公式化的宗教歸根結底只是個偉大的理想而已。一旦這理想得到了明確的表述,他的末日就到了。可是我們又非有理想不可。

  當一個男人被一個嶄新、活生生的理想所激勵並追隨其真諦時,他就是。心甘情願被命運女神領引向前的人,如聖·保羅、希爾德布蘭德教皇、馬丁·路德、克倫威爾或亞伯拉罕·林肯那樣的人。可是,當這理想已死,可人還要堅持追求之,他就成了一個被動的人,命運女神就會毀滅他,如凱撒·威爾海姆、威爾遜總統或言而廣之,今日這世界。

  這是因為,將愛、自我犧牲和人類融入愛、博愛與和平的理想,這一切都死了,毫無疑問,死了。這偉大的理想死了。

  你何以知道的?摒棄精神的幻想,聆聽我們自己的靈魂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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