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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那麼,為什麼人們決不原諒這場戰爭及其由這些好戰的權威們造成的屈辱?那是因為人們是被迫為一個已死的理想服役的。或許,不是為別的,僅僅是因為受到強迫,才使他們意識到這理想是死亡之理想。可是,所有那些留守國內的齷齪小官員們和海岸邊搞監督的人,還有那些在這場折磨的第一階段折磨人的下流醫生們,這些人從靈魂深處相信他們的所作所為是對的嗎?不。他們壓根兒就沒有靈魂。他們有的只是野獸般的意志,以此來欺辱別人。憑著這種意志,他們決意要為一個已死的理想而奮鬥並迫使別人就範。其最初的動機是欺壓人。人們要麼就範了,還有的人心裡是反戰的,但他們還是接受了這個死了的理想,不過濫竿其中,找個保護傘而已。

  所有的男人和所有的女人,過去和現在都承認將愛、自我犧牲和人類融入愛、博愛與和平這一理想的表面意義。所以他們仍堅持這種已死的理想。可命運拒絕這樣。命運拒絕這樣。那麼請看命運是如何背叛他們的吧。他們侍奉著這個已死的理想,可最終卻發現自己全然受了它的辱沒,被它出賣了。在英國、意大利。德國、印度、澳大利亞,人們就是用這個字眼兒來形容自己的感受的。他們被出賣了。但不久他們就出賣了自己。現在,人一旦感到被出賣了,靈魂深處被出賣了,這人就完全出了毛病。他的肌體組織破裂了,毒素滲入了他的血液中。隨後他便遵循自然規律,或快或慢地尋求報復。報復的是那陳舊的理想及其所代表的東西。報復整個制度。就是要報復。再報復下去,目標就該是他自己了。

  人們一感到被出賣了,就要向雅典復仇。羅馬帝國堅守已死的舊理想,漸漸令其國民感到被出賣了,他們便起來報復它,不擇手段。君士坦丁堡和拜占庭帝國的下場亦然。現在,輪到我們了。「復仇!」提漠修斯叫道。我們每個人都是提漠修斯,除去那些有錢有勢的人以外。

  別無選擇,只有復仇。如果你種下的是龍齒,你就休想收穫一峽谷柔美的百合花。

  那,袋鼠呢?他一如既往地堅持其陳舊的理想,當然堅信愛的力量而非愛的服從和犧牲。他要在純淨的氣息和鈴蘭的幽香中進行報復。不過,他的確是暴民。看他那張怒氣衝衝的臉,就知道他是暴民,而且是復仇心切的暴民。哦,天啦,這是天下項恐怖的東西了。

  威利·斯特勞瑟斯,也是個復仇心切的暴民。如果說舊的理想還能長出一片邏輯的葉子,那就是共產主義這片最後的葉子了——在根植於愛的人類鈴蘭終於死去之前。或許,甯要斯特勞瑟斯也不要袋鼠。

  「那我自己呢?」理查德·洛瓦特自語道,此時他躺在悉尼的夜色中,頭腦裡卻燃起了怒火。這可怕的痛苦之火燃起於他的五臟六腑最深處,直燃到他的頭腦中。「我呢?我是否太像一個提漠修斯那樣大叫復仇?」

  哦,復仇,是的,他要為自己報仇,復仇。特別是當他感到在人際關係中糾纏不清時,這種想法就變成了一條長有一隻可怕眼睛的章魚,白色的腕足環繞四周。他就是想為自己報仇。

  不過現在他感到自己已經把自身的腕足砍得乾乾淨淨了。他心力交瘁,幾近毀滅,不過他是乾淨的。只求沒有別的章魚伸出可怕的腕足來糾纏他就好。

  一時間,他感到自己僵直地躺著,但清清白白,像一條死去的龍。那是一條生生不死、噴著毒氣的古老理想之龍。他覺得似乎是他殺死了那條龍。

  他現在想的就是這些:擺脫一切。不是去拯救人類、幫助人類或與人類有什麼牽扯。不是,不。袋鼠是他最後擁抱的人。現在他要的是將自己解脫乾淨,與人類不再有染,潔身自好。再沒有愛、憐憫和仇恨,擺脫這一切,擺脫章魚般的人類那最後的糾纏,走向古老的神,他們在塵世之外的黑暗中等待多時了。

  人類願意怎樣就怎樣,他才不在乎呢,他只在乎自己的靈魂是否清淨。這是因為,他相信內在的靈魂和人之深廣的潛意識,而非理念的上帝。理念的上帝是理性的主張,是人為的,過於局限。「不,」他自語道,「確有上帝,但永遠在黑暗中,永遠不能成真,永遠、永遠這樣,不可名狀,因為沒有名字。我們用雕刻文字所描述的上帝其實是巨大的活生生的黑暗。」

  永在的活生生黑暗,難以窮盡,不可知,這就是上帝的全部和所有的神。

  每一個活生生的人之靈都是這活生生難以言狀的黑暗的源泉。每個活生生的人心中都升騰著黑暗與不可知。可視的與冥冥中的一同分娩。人,只要他的靈魂活著,他就與之共存。他的潛意識中躁動著一股新的神聖的黑暗洪流,活生生,不可言狀。這不可言狀之物就如同一株萌芽、一個胎兒,他必須與之共同分娩,最終使它發聲、行動並從此獲得生命。

  但是大多數人的靈魂則是從源頭上就枯竭了,就像一個女人,在她還沒變成女人之前卵巢就已萎縮了,或像一個男人,性腺還未成熟就先死了。就像閹人一樣,廣大的人群是沒有靈魂的。這是因為,堅持抵抗那黑暗的敏感流溢會漸漸使靈魂萎縮,促使他死亡,從而使一個理想主義者變成一個機械的動物。大多數人都死了,在死亡的沉睡中趕路、囈語。生命自有其機械的一面,時而與自然衝動的靈魂產生直接的衝突,鬥爭便開始了。自然衝動的靈魂定要擺脫人類那白章魚般的近乎機械的理念之網,人類如同章魚。它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一定要掙脫得乾乾淨淨,決不在復仇中荒廢自己。復仇是不可避免的,因為每一次對自然黑暗靈魂的否定都會招來報應。而對謊言最大的報復就是徹底擺脫謊言。

  長久的分娩。靈魂在一個男人肉體中長久妊娠之後,是最終的分娩,產生的是新的認知方式,新的神性進入了人的身心。毫無疑問,這是一種新的理念。但是在身心的中央,仍然是古已有之的黑暗、無以言表的上帝,他是反理念的。這回可不是那個在石碑或銅碑上題字的上帝了。沒有永久的十戒,也沒有山上的訓誡。這黑暗之神,永遠隱匿於冥冥之中。這個上帝是不同的人心中不同的神,是人們的至高無上的神,是激情和奇異動機的源泉。這種想法令人驚膽戰,但也令人釋然。

  「哦,我的靈魂,」理查德自忖,「你在尋找更多的出路而不是一條。首先最要緊的是尋到無言的黑暗上帝。然後是尋找到不僅有聲而且時而震耳欲聾的黑暗的哈麗葉。我必須承認,只有她身心中黑暗的上帝同我的蒼白理念所作的鬥爭才使我如此清白;只有她身心中的黑暗上帝與我身。心中的黑暗上帝相呼應才使我的魂孕育出沉甸甸的新生兒來。不過,甚至到現在,我還不能讓他出世,我不能。我還需要點別的什麼。別的呼應。」

  生命從不做出絕對的論斷——真正的生命從不做絕對的論斷。「餘之外,汝不可有別個神。」這命令本身就暗示可能有別的神,並能夠高於耶和華。「愛汝之鄰如同愛自己」。可是,最令人困惑的問題是我如何愛自己。我是否要愛我的鄰居,似乎他就是我自己?可我的愛心告訴我,他不是我自己,除非我是個自命不凡的學究,我才會覺得他可愛。我是否要愛自己幾分就愛鄰里幾分?而我到底愛自己有幾分呢?這是個頗可存疑的訓誡。假設我愛鄰里勝過愛自己呢,那同樣是場災難。

  既然每個人都要以不同的方式愛自己(除非他是個物質主義者或書呆子),他一定要以不同的方式愛他的鄰里。這樣說來,耶穌的訓誡就成了人之常理,其意思絕無一定之規。比如,我有時恨自己,亦像恨自己一樣恨我的鄰居。

  生活從不下絕對的論斷。這不過是個呼喚與回應的問題。一旦呼喚停止了,那回應也就失去意義。在沒有回應之前,呼喚不過是曠野中的叫喚而已。而每一聲回應則必須等待它聽到呼喚時方才發得出。在呼喚到來之前,回應不過是一個未出生的胎兒。

  生命就是這樣精彩而繁複,而又總是相對的。一個男人的靈魂總是呼喚或回應,永遠也不會是兩者的同一:不會是黑暗的上帝和其化身人之間的呼應;不會是女人黑暗的靈魂和與之全然相反的男人靈魂之間的呼應;不會是男人與男人靈魂之間的呼應,他們是陌生人,都是扮演回應角色的。所以,人們永遠在編織著呼應,生命因此不斷編織起來,又毀掉。不過,呼喚從未停息,回應亦從未總是令其失望。而一旦這生命體變灰並成為機織品,就會有某種響亮的號角聲喚醒男人們去撕碎它。非如此不可。

  保佑那些心地純良的人們。這是絕對的真理,道出了活生生的相對性,因為,心地純良的人面對黑暗的上帝,聆聽女人的呼喚和男人的呼喚,他們會為之顫抖的。心地純良的人才是聽者和回應者。拉美西斯二世毫無疑問與四福音作者之一約翰一樣心地純良。確實如此,甚至更加純潔,因為約翰是個堅韌不拔的人。要做到心地純良,男人不僅要聆聽黑暗之神的聲音,還要聆聽光明之神的聲音,既要聽從血祭的召喚,亦要聽從聖餐的召喚。

  保佑精神貧窮的人。這要依情而定,除非這意味著聽從而非一種永久的立場。

  保佑和平締造者。這要依情而定,除非這意味著響應,而不是強制和平,如警察。

  保佑弱者。依場合而定。

  保佑悼亡者。這全然依情而定。

  保佑渴求正義的人們。啊,是的,但那正義應是傾聽者的正義和回應一切召喚的正義,而非誡令的正義。

  保佑遭側視的人。不,不,應改成:詛咒側視他人者。

  經歷了這一番可怕的波動,理查德·洛瓦特最終不再想了,乾脆睡覺。一個男人甚至要學會,在虔誠過時後,該怎樣放棄他的虔誠;在歷盡煩擾後,不必再自尋煩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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