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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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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什麼的作家?」——全然的蔑視。 「書——隨筆。」 那老朽繼續記錄著。是的,他們就是想讓他感到他們傷害了他。他們還要剃了他的鬍子呢!他們真敢!他站在那兒,一雙小細腿十分可笑,身上的夾克也可笑,但他沒感到自己愚蠢,絕沒有。他蒼白的臉上表情鎮靜,稍稍上翹的鼻子表示著自己的厭惡,目光凝重堅定,這副表情令那審判桌旁的人們都沉默了,甚至那自命不凡的醫生也老實了。直到一臉鬍鬚的他身穿長及腿部的夾克走出屋外,他們才抬起頭,發出最後一聲譏笑。 他穿上衣服,等他的體檢卡。這是星期六上午,他差不多是最後一位參加體檢的人了。他不知道他們會給他個什麼樣的通知,這些肮髒的狗。現在他們緊盯上了他,逼近了他,他們就齜牙例嘴地緊隨他身後,像鬣狗一樣要咬他。是的,他們對他窮追不捨,直至把他脫光了取笑。他們竭盡全力要給他致命一擊,把他打入十八層地獄,讓他完蛋,從此一了百了! 可是,且慢!哦,且慢,且慢。現在還不是時候。當生命還活潑潑的時候,他們就怎麼樣不了他,決不會。他們摸了他的私處,窺視了他的私處,讓他們眼裂、手縮、心爛。他就這樣邊等邊刻骨地詛咒著他們。 他們給了他體檢結果,C2級,適於非軍事工作。他知道他們會讓他幹什麼。他們會揪住他,強迫他去軍營裡掏茅坑。他們早想好了。可他心裡在想別的。 出了門,他回那可咒的德比去找哈麗葉。見到他,哈麗葉放心了,可索默斯不行。現在他恨這中原,恨北方。它們比南方壞得多,甚至不如康沃爾。他們要的是生命而不是眼下這些可怕的機器似的和煤鐵般的人。這些人是要用雙腳踐踏生命,碾碎生命,從而成為主人翁。主人,他們只是肮髒的機器的主人。他們這些蒸汽機的主人、電氣的主人,總之,金錢力量的主人,現在成了生命的主人。這些金錢的主子,其實是仇視生命的下流坯,恨的是真正自然的生命。 再一次逃跑。他下決心不呆在德比的軍事區裡,至少要逃離他們的手心。於是他和哈麗葉打點好箱子,準備回他們在牛津郡的村舍,他們喜歡那裡。他不要彙報,不露行蹤。幸運的是,村裡人都性情散淡、與人為善。 德比正處在危機之中。他再也不服從什麼了,一步也不退讓。如果他們召他,他就消失,或想法子跟他們鬥。不過再也不馴服了,再也不一叫就到了。上帝,不!只要他活著,他就不再聽從社會的擺佈。 就這樣,他們去了南方,邁開了搬遷的一步。他們一直住在德比郡山裡的這座遙遠的村舍裡,要想一天之內到達,就得早上七點半出發才行。這個早晨天色陰沉,亮的很遲。索默斯早就備好了箱子,仁立著凝視山谷下幽暗的溝壑。與此同時,濃雲密佈,覆蓋著光禿禿的德比山巒。黎明的晨曦全然被雲霧籠罩。隨後襲來一場可怕的暴風驟雨,冰雹劈啪而下,如同發瘋一般。他站在俯瞰峽谷的窗前凝視著。任它冰雹風雨,他決然要永遠離開這裡。 這一帶是他的家鄉所在,可在他靈魂深處,他現在仇恨它,而對它的不信任則更甚。憑著生命的本能和陰鬱的心境,他對此全然不信任。不信和仇恨的是這裡的煤煙、金錢勢力和它那成千上萬蠕動著的不再是人的人們。 而西南部是多麼可愛。儘管這裡缺吃少穿,但他和哈麗葉都不在乎。他們可以到林子裡去揀東西,能采到小栗子和最後幾隻越橘他們就會高興萬分。男人們比以前幹得更苦了,伐木供建設戰壕用,土地因此而裸露。他們點燃的篝火在林中燃燒,他們在寒冷的黃昏中離去後,索默斯就背著麻袋去抬殘餘的枝條和斧頭砍下的一塊塊大木片,這些木片散落在砍下的樹樁子周圍,看上去金燦燦的。一片片散發看清香的淺黃橡木。他在黃昏中將它們撿起,裝進麻袋中。同他一起幹這事的是一些窮鄉親們,他甚至比他們還窮。不過,做這些事還是令他很高興的——自家棚子裡堆起金燦燦的木屑來,在花園裡挖個坑,於惆悵的晚秋裡將木屑點燃,或者漫步穿過榛樹叢去到真正古老的英國村子裡,那些村子仍像莎士比亞時代或哈代小說《林地居民》中所描摹的村莊。 十一月,戰爭停了。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停戰了!實在是難以置信。在那個奇特的停戰夜晚,他和哈麗葉在鄉下的村舍裡唱起了德國歌曲。哈麗葉哭了。他在想,現在那牆不會再迫近了。以前一直像埃德加·愛倫·坡的小說《陷附與鐘擺》所寫得那樣,牆壁總在迫近。迫近,直到牆裡的囚犯感到擠壓了。戰爭的黑牆一直這樣,他深陷其中,幾乎被擠進滿是老鼠的陷阱裡。幾乎九死—·生!現在那黑色的牆壁停止了迫近,他不會被推進老鼠坑裡了。他憑靈感這樣想。下一步會怎麼樣呢? 他堅持回德比去。而哈麗葉討厭搬家,拒絕去。他便獨自回去了,回到他的姐妹們身邊,她們為他租了那間房,他得住滿餘下的租期。哈麗葉拒絕去,同海蒂呆在倫敦。 在聖潘克勒斯,索默斯下了出租車過人行道向車站走去時,他摔倒了,「啪」地摔倒在人行道上。儘管他沒摔傷,可還是眼冒金星。他自言自語道:「這是不是個壞兆頭?我是不是不該回去?」但一想到西皮奧·阿非利加努斯,便又繼續前行了。 陰冷暗淡的十一月,獨自一人生活在寒冷的山間。這裡是亞當·比德的鄉村斯諾菲爾茲,是迪娜·莫裡斯的家鄉。這地方,是這樣沉悶、陰冷、荒涼,令人如此無奈。從小他就熟知這裡了。後來,哈麗葉來了,他們同他的妹妹一起過的聖誕節。到了一月份,他染上了流感,一病就是好久。三月裡,大雪都厚得堆了窗臺那麼高。 「這冬天就沒個頭了嗎?」他自忖道。 五月一到,他們在德比郡房子的一年租期就滿了,他們又得回牛津郡了。可是離開那黑色的北方煤鐵之鄉,他現在似乎覺得這地方有點乏味、沉悶。那堵牆倒了,他反倒無所適從了。 於是他們開始申請護照——哈麗葉去德國,他去意大利。一個可愛的夏天過去了,一個美好的秋天來到了。可對他來說,一切都失去了意義。他亦失去了自己的意義。英格蘭對他來說什麼意義也沒有了。自由的英國死了,這個寧靜的英國在他眼裡如同死屍一般,它是一個國家的僵屍。 十月裡,護照下來了。他到大東車站去送哈麗葉去德國。哈麗葉坐在荷蘭的哈威奇一胡克特快列車上,車開動時,她露出一臉報復後的快意和邪性的愛意。他依舊回到村舍中過無聊的日子。 發現日子過於無聊,他便揣上那幾鎊錢,在十一月份去了意大利。離開了英國,離開了他苦苦愛著的英國,形單影隻,只覺得萬般情感無以言表。這天很冷,海岸上白雪覆蓋的錨地看似屍布一般。當他們的船駛離福克斯通港後,回首身後的英國,她就像陷入海中的一日陰沉沉的灰棺材,只露出死灰色的懸崖,崖頂上覆蓋著破布一樣的白色雪衣。 如今,在澳洲的夜空下,記憶中的這一切是那樣強烈地衝擊著他,令他情不自禁地顫抖起來。他極想去傑克家過夜。哦不,他跟誰也無法傾訴。在悉尼黯淡的街上黑壓壓的人群中,他是最離群索居的。他在恐怖的折磨下徘徊著,最終忽發奇想,進了卡爾頓飯店,開了一個房間,上床獨自冥想。 他安靜但毫不放鬆地躺在床上,仔細地思量著他同當局之間在戰爭期間的遭遇。在這之前,他一直封存著這段記憶,因為他懼怕回憶。現在,記憶洪流般湧來,如同意識中一場火山爆發。一連幾周,他一直感受著意識中巨大的躁動。他時而會感到戰爭年月裡才有的恐怖抽搐——對暴民般的當局之卑鄙惡劣行徑的恐懼。到意大利後,這種恐懼全然忘在了腦後。在印度,他甚至記不起來了。只有到了靜謐的「咕咕宅」,那陣陣抽搐竟莫名其妙地襲來:懼怕,幾乎是觳觫,怕民主社會,怕暴民,哈麗葉也有同樣的感受。為什麼?為什麼在自由的澳大利亞會這樣?為什麼,為什麼他們兩人都感到了戰爭年月裡曾有的恐懼和壓力,而且在馬倫賓比這感覺重又襲來?或許是因為在馬倫賓比他們又成了嫌疑者的緣故?因為他們是兩個陌生人,且是那麼孤獨。或許,在馬倫賓比,秘密組織在對他們進行調查呢。哈,這些愚民! 在夜裡,理查德直面這些噩夢般的記憶,將之—一理清。他感到與自己的同胞斷了聯繫,他感到與自己曾經所屬的英國一刀兩斷了。紐帶沒了,他像一艘遇難航船離散的碎片,隨波逐流。沒有民族,沒有國家。就這樣吧。既然他成了一塊離散的碎片,就遠離一切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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