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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再次被招入伍的懸念總也揮之不會。「當然了,」索默斯想,「如果我丁點兒用也沒有,他們會痛痛快快放了我的。」

  春光在流逝。索默斯的姐妹們很是孤獨,因為她們的丈夫都去打仗了。他妹妹在他們荒涼的德比郡故鄉為他準備了一處村舍。於是,他在闊別故土六年後回鄉了,他感到自己是個痛苦的異鄉人了。這是北方,工業精神滲透了一切:這是煤和鐵那異化的精神。人們活著是為了煤和鐵,僅此而已。這一切有何益處?

  這回他用不著去警察局彙報了。有一天來了個巡警,不過這人挺好,也有點痛苦。這些民警令索默斯感到奇怪的是,與他交往的都和藹可親、善解人意,倒是那些所謂的新式軍人,是些粗暴的小人,特別是那些「窩兒裡橫』偽軍人,他們可是掌握著全英國的大權呢。

  九月份他生日那天,第三道徵兵令下來了:為陛下服役。為陛下服役,上帝!索默斯被命令在某一天赴德比入伍。他回答道:「如果我一出家門就被禁止進入康沃爾地區,如果我到任何一處都要被強制向警察彙報,讓人當成個罪犯,您肯定不希望我應徵入伍的。」

  這之後相安無事了一陣子,很像博德明那個時候,他們似乎又忘了他。可不久他還是收到了通知去報到。

  還能怎樣?他豁出去了,去。哈麗葉陪他進城。徵兵地看似一處周口學校,從路邊下幾步臺階就到了。在一間像地下室的小接待室裡,他坐在長板凳上,邊等邊填好了所有的表格。他邊上坐著一個大塊頭礦工,年紀與他相仿。那人因著屈辱而露出一臉的怒容,形同魔鬼。等了一小時後,叫到索默斯了。他照慣例脫光了衣服,可這次卻讓他在全裸的身上套一件夾克衫。

  他就這樣給帶進了一間高大狹長的教室。教室一邊一長溜排開著各個部門,幾道屏風後形形色色的醫生們在忙碌著;另一進則擺放著一張長桌,坐著一些辦事員和身著軍服的軍中老朽。那些辦事員在恪盡職守地抄抄寫寫,有一份安穩的工作令他們慶倖,那些軍中老朽則四下裡左顧右盼著,這張「末日審判台」旁生著一爐火,旁邊的板凳上兩個裸體男人羞恥地坐等著。他們試圖用夾克衫遮遮自己的裸體,可心煩意亂中又懶得理會它,由它去。

  「老天爺!」索默斯自忖,「赤裸的文明人,除了一件夾克一絲不掛,這是怎樣一幅上天不容的景象呵。」

  那大個子礦工全裸著在量身高,那是一具乾枯的裸體,令人生厭。」「哦,上帝,上帝呀,」索默斯想,「為什麼沒有一頭動物是這副樣子?這樣子不像生命,不像活人的軀體。它令人厭惡,毫無生命的意義。」

  在另一處,一個二十五歲左右的小夥子也全裸著。他挺著胸讓一個半吊子醫生在他兩腿中間摸著,很明顯,這個赤裸的青年覺得自己頗是個運動員,決心要留下個好印象。於是他昂著頭,做出高貴的姿態。當那小丑般的醫生說「咳嗽」時,他便英勇地大咳一聲。這健壯的小夥子看上去就像一件等人來品評的家具。

  屋子另一邊,軍中老朽們在觀賞這一出出戲劇小品。這些丘八大爺時不時地同屋子對面可疑的醫生們放肆地開著玩笑,拿這些裸體男人們開心。屋裡的譏諷聲讓人難以言傳,簡直是厚顏無恥。索默斯身穿夾克衫,露著瘦腿,蓄著鬍子,那尊容,說他是哪路神仙都不為過。他在等著叫他。叫到他後,他脫去夾克,一絲不掛,等著量身高、稱體重,在一片刻毒的譏諷聲中像一塊肉被人撥拉來撥拉去。

  隨後他被叫到隔壁去檢查視力,仍能聽到那邊傳來的譏笑聲。查完眼科又進隔壁,讓他兩腿交換著作單腿獨立,還有彎腰之類的動作,很明顯是看他體格上有無缺陷。

  進了下一屏圍裡,一個傻乎乎的傢伙,明顯不是醫生,上下打量他一番,說:「有什麼病嗎?」

  「有,」索默斯說,「我染上過三次肺炎,一直有患肺結核的危險。」

  「哦,那就上那邊去吧。」

  於是,他裸著瘦長的身子,羞臊難當地給帶到另一個部門。那裡的一個老混蛋背沖著他足足有十分鐘,才轉過身說:

  「嗯,有什麼病?」

  索默斯重複了一遍。

  「什麼時候染上的肺炎?」

  索默斯回答了——他幾乎難以開口,憤懣與恥辱足以令他忍無可忍。

  「哪個醫生說你要得肺結核?告訴我他的名字。」那口吻分明透著不屑一顧。

  屋裡的人都在看著他,聽著。索默斯知道他們已經在等他了,他們要排除他。不過他保持著鎮靜。那老傢伙接著用聽診器聽他的心和肺,拿著聽診器的一頭在他肉上戳來戳去,似乎是要在他身上壓出印子來。索默斯一直陰沉著臉。他知道他面臨的是什麼,他既恨他們又蔑視他們。

  那傢伙終於甩掉了手中的聽診器,沉著臉等待。

  隨後他被支到另一處,那個拿聽診器的傢伙到那張大審判桌那裡去了。最後這一關,裡頭有個自命不凡的小青年兒,樣子像藥劑師的助手,他最好開玩笑。笑聲不停地從這邊傳到那邊。不過索默斯有本事充耳不聞,泰然處之。

  那藥劑師助手模樣的自負青年上下打量他一番,咧咧嘴,似乎要說:「天啊,這模樣簡直是個稻草人!」索默斯垂著眼皮回了他一眼,那自負青年立馬兒住嘴。他告訴索默斯換換姿勢,然後他走向前來,直到幾乎身體相觸。那穿藍嘩嘰海軍服的稍稍向後躲著,似乎怕這光身子的人傳染上他。他把手伸進索默斯兩腿之間,邊捏邊往上挪動,直摸到生殖器下。索默斯感到那人的目光變得邪惡起來。

  「咳嗽。」他說。索默斯便咳嗽。

  「再咳。」』他說。索默斯嗓子裡咕嚕一聲,便厭惡地掉過頭去。

  「轉個身,」那人說,「臉朝對面看。」

  索默斯轉過身,面對著長桌後的那些長著猴臉的人們。這樣他就背對高窗而站,那愣頭青筆直地站在他身後。

  「叉開腿。」

  他分開雙腳。

  「向前彎腰——向前——再向前一

  索默斯彎下身子,盡力壓低,意識到這小子正在他身後漠然地看他的肛門。原來人們一直在拿這玩意兒開涮。

  「行了,拿上你的夾克上那邊去吧。」

  索默斯穿上夾克,過去坐到火爐邊的長板凳上,面對著那張「審判桌」。那憔悴的大個子礦工仍然讓他們耍弄著。他看上去不夠聰明,並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讓他朝前彎腰。他不是挺直腿彎腰,而是下蹲,像礦工平時那樣一蹲到底,因為他根本不懂他們的意圖。於是那個半拉子醫生樂不可支地讓他再來一次。這場戲一直在演,索默斯都看在眼裡。

  他覺得那礦工很可怕。他生著一張愛爾蘭人的臉,短鼻子,扁腦袋。這張獅子鼻臉上茫然一片,智慧全無,只剩一臉的驚詫和盲從。似乎這醜陋強壯的身體聽不懂話了,天啊,醜陋成這樣,好像他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索默斯直挺挺地堅持著,沉著臉,目光警覺。他現在感到他受夠了。他赤裸著身子,只穿著夾克坐在那裡,看著大屋裡的這群小丑們,感到從心裡和脊樑骨裡射出一股振動的力量,意欲消滅他們,清除他們這些蠢貨,一腳把他們踩進泥裡,他們原本就屬￿那裡。

  終於,召他到那桌前去了。

  「你的姓名?」一個老的問他。

  索默斯看著他,聲音低沉地說:「索默斯。」

  「索默斯——理查德·洛瓦特?」那口氣透著難以言表的蔑視。

  理查德·洛瓦特意識到他們已經惡毒地傷害了他。是的!他也傷害了他們,最終會傷得更厲害。

  「你把自己說成是個作家了?」

  他沒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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