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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星期—一早他就到村裡跟人們道別。那一刻他很痛苦,因為他實在依戀這些人,他們也捨不得他。他不忍離去。只有一個人沒到場,就是詹姆斯大爺。索默斯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詹姆斯大爺下地幹活去,以此來躲避同他道別。

  約翰·托瑪斯駕著雙輪馬車送他們,亞瑟則駕車為他們拉著大件行李。農莊上這一家人算是為他們盡心盡力了。索默斯永遠也忘不了,星期天他和哈麗葉辛辛苦苦打包收拾時,約翰·托瑪斯把自家餐桌上的星期天大餐端來給他們吃。

  在那個十分可愛的清晨,他們上路了,行進在海邊的山坡上,車裡坐著哈麗葉、索默斯和約翰·托瑪斯三人。他們莫名其妙地感到快活,似乎是上路去探險。

  「我不知道,」約翰·托瑪斯說,「可我就是覺得一切都會變好。」說著,他開懷大笑起來。

  「我也這麼想,」哈麗葉叫道,「似乎我們會更加自由。」

  「這樣子倒像是去做一次長期探險。」索默斯說。

  他們駕車穿過小鎮,在市面上顯得很招搖。奇怪的是,人們對他們很不在意,人與人之間如此淡漠。

  在火車站上,索默斯與約翰·托瑪斯告別,他們是莫逆之交。

  「真不知道咱們什麼時候再見面兒。」那年輕農夫說。

  「很快的,咱們想辦法快點,」索默斯說,「咱們來想辦法快點見面。你也可以來倫敦看我們。」

  「嗯,我能去就去,沒有比這更讓我快活的事了。」他說。可就在他說這話的當兒,索默斯不禁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他和安妮等了他那麼久。他知道他不會很快再見到約翰·托瑪斯。

  在去往倫敦的長途旅行中,索默斯面對哈麗葉默默地坐著。火車上擠滿了人,多是些從普利茅斯來的軍人和水手。一個海軍軍人同哈麗葉聊天,口氣像其他人一樣苦澀。一個人一旦開始嚴肅的談話,那口氣必然會苦澀起來。也有不少人甚至開始嘲弄自己的感情。人們開始唱《再見吧》這首歌來代替《風鈴草》,這標誌著情緒上的變化。

  但索默斯坐在那兒,感到自己已經被殺死了。他是那麼沉靜,臉色那麼蒼白,完全如同死人一般。他一直相信一切都死了——社會、愛情、朋友。這是他信仰上的致命傷。就這樣,他臉色沉靜如水地坐著,如同一個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毫無怨言,自顧默默地超然沉思。這張臉著實教哈麗葉感到喪氣,讓她感到迷惑幻滅,似乎她的心也非得跟著破碎不可。可她此時的確心情不錯。她一直怕的是被關進某個可怕的集中營,與索默斯分開。對人類的德行,她比索默斯還缺少信心。離開康沃爾著實讓她感到松了一口氣,因為在那兒她總感到有壓力,痛苦難當。可這種壓力卻正是索默斯十分喜歡的。所以,他那張木然沉靜如同上了十字架的臉不僅令哈麗葉感到沮喪難耐,還令她怒不可遏。他幹嗎要做出這樣的表情來?為什麼他不做出抗爭的表情?

  他們到了倫敦,攔了一輛又一輛出租車,終於有一個司機答應送他們去漢普斯特德。他曾經給一位摯友寫信,請她回信,看她能否接待他們一兩天,她回電說行。於是他們就去了她家。這是個嬌小的女人,教索默斯想起自己的母親來,儘管她比母親當年要年輕。她和丈夫在費進主義剛剛興起時那忙碌的日子裡與威廉姆·莫裡斯是朋友。此時她丈夫正在生病,她同丈夫、護士和成年的女兒一起住在漢普斯特德的一座不大的老房子裡。

  雷德本太太提心吊膽地接待了名聲可疑的索默斯夫婦。不過她算有膽量的了。倫敦的每個人此時都心驚膽戰的,任何一個不是狂熱可憎的所謂愛國者都提心吊膽。人們處在恐怖統治之下。雷德本太太本是個堅強的小婦人,連她都感到驚慌了。這是因為當局會對你做出十分可怕的事來。可憐嬌小的海蒂,長著一張貝殼樣的臉,像個聰明的娃娃,留著一頭灰白的短髮,這樣嬌小的人兒卻要在理念的海洋中道游並因丈夫的崩潰而受難。這個流灰色短髮的小女人,目光卻是那樣野性不屈。她生養了三個出眾的兒女。這一切都看似一場悲喜劇。現在又趕上了戰爭。她簡直驚詫不已,不想活下去了。可憐弱小的海蒂把索默斯夫婦接進了她寧靜窄小的老屋裡。理查德和哈麗葉都愛她,理查德暗自發誓,他心中將永遠為她保留一個位置,即便她逝去。他這樣做了。

  不過倫敦教他深受其苦。天氣陰冷,霧氣沼沼,令人難以將息。在這裡,他不禁懷念自己的村舍,懷念那花崗岩叢生、覆蓋著荊豆叢、從沼地逶迤到海邊的坡地。現在他無法忍受漢普斯特德荒地了。他此時心眼中看到的是山坡下的農場——灰濛濛裸露著的田野,點綴著石頭,矗立著新起的灰頂大穀倉,還有綠油油的縱橫阡陌、淺灰色的院牆,還有那荊豆叢和大海。思鄉的折磨。他渴望回去,他的魂在那兒。於是他滿懷激情地給約翰·托瑪斯寫信。

  理查德和哈麗葉有生以來頭一回上了警察局,去彙報自己的行蹤,局裡的警察對他們一無所知,說他們不必來彙報。可第二天就有一個大塊頭警察來敲海蒂的門,問是否有叫索默斯的人住在此地。他們解釋說早彙報過了,可這人說他對此一無所知。

  索默斯急於儘早找到房子以釋海蒂的負擔。一位在軍中服役的英國詩人朋友的美國妻子提供了麥克蘭堡廣場附近的房子給他們住。於是,到倫敦的第三天,索默斯和哈麗葉就住了過去,心中對這美國女子充滿感激。他們身無分文,那女人便十分慷慨大度地讓他們白住、白吃。她美麗而潑辣,其詩作教索默斯敬畏、回味無窮,很少幾個女詩人能教索默斯產生這樣的感覺。

  新生活在索默斯對康沃爾的苦苦思念中開始了,在國王十字路或蒂奧巴爾茲路上散步時,他眼中幻化出的是他的村舍和通往沼地的路。他兩次給索爾茲伯裡總部寫信,堅持要他們允許他回去。回信說不許。後來有一天來了一個人,留下了一本書和一小打紙,小小的一遝,是偵探沒收的。那是一場拙劣的雕蟲小技而已。連那寫有Vermihiu的紙片也還了回來。索默斯又寫了信,但毫無結果。再後來,約翰·托瑪斯來信了,說說西邊的事,這是索默斯得到的好友的最後一封信。

  不久後,夏普來倫敦了,他覺得那邊太寂寞難耐。他們度過了好幾個愉快的晚上。很多人都來看望索默斯了。不過,夏普對他說:「他們還在監視你,門口有兩個警察監視每一個來客。」

  整個倫敦都彌漫著恐怖氣氛,就如同在沙皇統治下那樣,沒人敢於開口。可這次不同的是:人類中的低級貨色監視高級精英,妄圖令其屈就。

  一天晚上,索默斯家裡熱鬧極了:四位詩人和三個不是詩人的人聚在一起,都在爭論詩歌問題。那是個美好的夜晚。索默斯在黑暗中跑下樓梯去開門。廳裡沒有燈。他猛地打開門,發現門廊裡站著三個警察。沒等他開口,他們就一溜煙兒地跑了。

  哈麗葉和索默斯去箭弓街彙報,那兒的警察竟然對他們不太在意,這可真不錯。索默斯可以看得出民警們是多麼討厭軍事命令。

  不過他知道他是處在別人監視跟蹤之下的。兩個月後,那美國朋友需要用房子,索默斯夫婦就轉到肯星頓廣場旁夏普母親的寓所去住。又有不少朋友來拜訪了。一天晚上,有人把夏普叫出客廳,偵探們在大廳裡質問他索默斯的經濟來源等問題。這些小丑、雜種偵探。連夏普都當面恥笑他們下作。與此同時偵探們又到老地址去探聽他們的情況,其實他們早就報告過住址變遷了。這些當官的腦子該有多麼迷糊!

  局面變得難以忍受。索默斯給時下頗具影響的一些朋友寫信訴苦,可那些小人也試圖往這些名流身上潑髒水了。隨後他和哈麗葉從好心的海蒂那裡租了一間村舍,在牛津郡住了下來。他們再次向城裡警察彙報並再次獲得了警察的同情。於是索默斯說:「我再也不彙報了。」

  但他知道他一直在被監視之下。陌生的男人盤問索默斯隔壁的女人他的行蹤。他感到自己像個犯人,心中生出犯罪感和恐怖來。他覺得自己就像該隱那樣遠離塵世,甚至還不如該隱。儘管他並未殺人,可是他到底沒幹什麼?一個人們避之惟恐不及的人,一個犯人!那群肮髒的、食腐肉的烏合之眾正試圖來咬食他。這意味著恥辱和死亡。

  聖誕節到了,嚴寒襲來。他和哈麗葉此時窮困潦倒,他又病倒了。他躺在小屋裡遙望著冬季的天空和遠方厚草頂的村舍。人病了,可心卻生機勃勃。「不,」他自言自語道,「不,不管我做什麼或做了什麼,我都沒錯。即使我做了他們稱之為犯罪的事,我憑什麼要接受他們的譴責和裁決呢?不管我做了什麼,我自己負責。我拒絕他們的詆毀,我壓根兒蔑視他們。他們是愚民,專食腐肉,滿嘴的齷齪,就像吃死人肉的豺一樣。上帝保佑我殺了他們吧,希望我有力量去摧毀他們,一口氣殺了他們,成千上萬地殺他們。我求上帝保佑我殺光他們這些愚民。他們會讓我感到我錯了嗎?不,不會。決不會。我會提防著,不讓他們肮髒的牙齒碰我,那會毒了我的血。怕他們!為此感到自己錯了嗎?決不,即使我當了幾回該隱,殺了幾個兄弟姐妹也不會有這等感覺。即使我犯了他們所定的所有罪行,我也不會感到錯了,我決不讓他們給我定罪,天知道我不會的,我也不會再向他們的警察局彙報了。」

  於是,一感到恐怖襲上心頭,一感到自己給入了另類,貼上了標簽,被社會當成罪人,等著被消滅,他就會振作起來,對自己說:

  「就讓他們把犯罪感強加給我吧。我產生犯罪感,感到成了另類,以此自我貶損,因為我害怕。可我沒錯,我沒於錯事,不管我都幹了些什麼。這就是說我沒對社會做什麼錯事。無論我做了什麼錯事,那是我對自己犯的錯,是我同別人之間的事。一個人可能會犯錯誤,是的,人常常犯錯誤,但輪不到他們來判罪。只有我自己的靈魂才能宣判自己。讓我從他們身上瞭解人類的肮髒吧,這些詆毀人的人,讓我監督他們就像監督散發著臭氣的鬣狗,決不要怕他們。讓我來監督他們,讓他們作困獸鬥,絲毫也不要承認他們是我的法官,永遠不。我宣判了他們:他們是一群愚民。而我是人,我嚴守我的靈魂永遠不讓他們有判決我的機會。」

  從而他發現了世上最大的秘密,那就是,人要特立獨行,做自己的法官。他採取什麼立場,全然取決於他對自身的審視,讓那雜種世界信口開河、為所欲為去吧。他自有行為的秘訣:特立獨行,由靈魂深處評判自己。於是,無論別人怎麼說怎麼想,都要用自己靈魂的判斷這一試金石來觀照。只畏懼自己內在的靈魂,決不畏懼外在的世界,不,任何人也不畏懼,哪怕五千萬人也不怕。

  要學會什麼也不怕,除了自己的靈魂深處,但與此同時又要留心千百萬別人。索默斯會對自己這樣說:「大不列顛有五千萬人,就算他們幾乎全跟我作對,隨他們去。」

  這之後是一段安寧的日子。他給約翰·托瑪斯寫了信,但沒有回音,這情形就如同那天晚上他空等托瑪斯一樣。托瑪斯怕了,交情就這麼斷了。

  當局仍然不允許他們回康沃爾。就斷了這個念頭兒吧。他寫信去,要他們把書和床上用品送來,其餘的可以賣掉。

  痛苦的是在牛津郡打開運送來的那些康沃爾寶貝。那段日子一去不復返了。那就開始另一種日子吧。他死心了,認了。

  這是個美好的春天,在這兒,英國——莎土比亞的英國——的中部,春天裡洋溢著他從未體驗過的甜美與人情味。人們友好地交往,毫無戒備,儘管他們知道麻煩的存在。警察也顯得溫情和藹。這裡再次成了一個人的世界,溫情脈脈,可愛至極。不過,伐木工人在砍樹,砍光了春天的林子去做戰壕的撐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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