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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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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蒂拍雷裡那地方早就讓人覺得像約拿,這歌兒自然背時,所以詞兒也不長。那些痛苦的「遠又長」歌曲在故作感傷中唱完了,如同哭喪一般!這是為戰爭唱的,發自瀕死的人類。 又有人開始唱了: 「再見了——哦哦 不要哭泣——哦哦 寶貝兒,擦乾眼淚——哦哦 難捨難分啊,我明白。 我——高興——地走了, 再見——哦哦。 不要哭泣——哦哦。」 可別人不懂這個滑稽小曲兒,也沒這份心思,那人便又醉醺醺地回頭嚎起「道路遠又長」來。 一個瘋狂而漆黑的週六之夜。這些年輕的礦工大約與索默斯上下不差幾歲,算是同學輩。他們撕心裂肺地唱歌,那歌聲同樣撕扯著索默斯的心。他坐在光線昏暗的車尾,擠在被衣服裹著的礦工們的肉體中,卻感到像緊繃繃肉體中一個陌生孤獨的細胞,這肉體正在一片混亂中衝撞著奔向光明。這些礦工。他同他們在一起別提有多麼自在了,不過他們是盲目蒙昧的。一旦他們撒開了野起來,天知道會出什麼事。 中原,諾丁漢的劇院在製造娛樂的假像,黑暗中潛伏著殺機,這是個可怕的城市。白日裡,礦工們拖著長聲唱著歌,如《再見》和《通往田納西的路》,以痛苦的「田納西」來振作精神。可在中原,礦工們的殺氣在空氣中彌漫著。特別是在劇院中,人們封閉其中,可怕的感情宣洩足以引起謀殺。 倫敦,戰時的倫敦,除了戰爭就是戰爭、戰爭。本是陽光明媚的日子,正午時分,卻有炸彈在斯特蘭德大街上爆炸。夏天般的春日裡,伯克郡上空的飛機。他似乎視若無睹,他必須長途趕路回到康沃爾,回到哈麗葉身邊。 可是,他得帶著他的證件再次去博德明兵營報到。他被招而去,似乎是被錄取了。不過,他知道,他必須再次接受體檢,他早晨七點就離開家去趕火車。哈麗葉看著他穿過田野。她被獨自留在家中,留在陌生的鄉下。 「今天晚上我就回來。」他說。 這是個寧靜的清晨,似乎是世外桃源一般。在通往車站的山路上,他停住腳步。「不去,我!我不去!」他自言自語道。他想逃。可那有什麼好處?他只能被當成逃兵抓起來。他已經耽誤了時間,必須急著去趕火車。 這一回,事情進展得很決,他在兵營裡只呆了兩個小時,體檢就完了。他看得出,他們知道他,不喜歡他。他被列入C3類——不適合軍事服務,但仍然招募他做輕鬆的非軍事工作。現在沒有刷下這一說了,不過這已經算相當好了,有數千個C級人在等待C級的工作,所以他們不大會想起他來的。在他們眼裡,他只是個討厭的人。這就算清了。 透過花崗岩石古村舍的後窗戶,哈麗葉望眼欲穿地眺望著海面。可憐的哈麗葉,她現在總感到恐懼。她看見理查德穿過田野朝家走來,他疾步而行,一臉的緊張,哈麗葉有點怕這表情。她;心慌意亂地沖出去,又停下來等待,她願意這樣等待。 索默斯發現,哈麗葉見到他歸來後,一臉的驚喜神色,目光變得十分美麗——或許這是他的世界中唯一真實的東西了。 「你回來了!這麼早!」她叫道,「我沒料到,連飯都還沒好。怎麼樣?」 「C3級,」他答道,「挺好的了。」 「我就知道會是這樣的,」她說著抱住他的胳膊,他們進屋去把晚飯做完。這時一個農家女跑來打問結果。 「C3呀,不錯,索默斯先生,高興,我真高興。」 不過哈麗葉永遠也忘不了索默斯一路直奔家裡的樣子,她是無意中從小窗中看到的。 就這樣,又一次緩期。他們不會找他的麻煩的。因為他們知道他到了軍隊裡會煽動叛亂,跟任何人編進一組都是個危險分子。於是,他們會讓他獨自逍遙, 現在,他幾乎徹底放棄了寫作,大部分時間都在地裡幹活兒,惹得鄰里心生妒意。 「伯揚找了個便宜勞力,要是沒有索默斯先生,他的稻草就收不完。』大夥兒這麼說。這也是他們想趕走理查德·洛瓦特的又一個原因。他一到特蘭德裡南農莊,活兒就幹得飛快。他和伯揚家關係太鐵了,太鐵了。而約翰·托瑪斯·伯揚在集市上又替索默斯先生大吹特吹,說他理查德·洛瓦特誰也不怕,不為任何人服務,誰也制不了他,等等。 這個夏天,理查德躲了,躲到田間地頭,融入風雨,融入了康沃爾。他總是在戶外幹活兒,不再關心自己的內心世界,他開始遠離自我。他同約翰·托瑪斯很親密,幾乎總在田間幹活兒。哈麗葉因此十分孤獨。索默斯似乎飄遠了,回到了普通人中間,變成了下層階級的勞動者了。對哈麗葉來說,他的這一面具有其扭力——身著舊衣,頭頂破帽,無拘無束,悠然自得。他仍然尖刻睿智。但他變得心不在焉,不再專心致志了。 「我說啊,」索默斯一出現在麥地裡,約翰·托瑪斯就說,「你一天比一天像我們了。」他用那雙炯炯有神的康沃爾眼睛看著紮了腰帶、身著舊外衣、粗粗拉拉的理查德。理查德聞之,感到半是得意半是嘲弄。「他認為我掉價兒,這話有一半是批評,」索默斯心想。總之,他半是得意,半是難受。 小麥豐收的季節頗長,人人為此高興,可謂風調雨順。偶爾有個年輕人從倫敦來這教堂小鎮,住在小旅舍裡。不時地還有些索默斯的年輕朋友追隨他而來,他們仇恨軍隊和政府,心懷不滿。其中一個叫詹姆斯·夏普,這是個愛丁堡小夥子,有點錢,喜歡音樂。夏普幾乎還是個大男孩兒,屬那種蘇格蘭低地類型的人,頂多算個半吊子藝術家,因此總也無法過上普通人心目中受尊敬的日子。他總在與此作鬥爭,可總也無法擺脫它,無法不受其制約。 夏普在較遠的海邊租了一棟房子,從倫敦運來他的鋼琴和日用家具,管家也來了。他像一隻憂鬱的鳥兒那樣堅稱要獨處。不過,他不是一隻憂鬱的鳥兒,也無法真正獨處。他那間東倒西歪的老屋,稍稍遠離懸崖,正處在伸展向海邊的荒蠻活地旁,不遠處是一座廢棄的鋁礦。這地方,的確孤寂、荒蠻,充滿了十足的野性詩意。夏普一時安頓了下來,與音樂和憤憤不平為伴,獨處一方。 當然他也招來了最激烈的議論。他屋裡的窗簾五顏六色,這自然是在給德國潛艇打明信號。間諜,這群間諜。另一個同樣的年輕人也來語地上租了棟房子,西康沃爾人認定,他在直接與德國人交接情報。倒不是西康沃爾人真怕這一手兒,不,他們才不怕德國人呢。他們恨的是這些桀驁不馴的年輕人。而索默斯則是教唆犯,是頭號間諜。這個下巴上長鬍子的下流坯是要對此負責的。 與此同時,索默斯開始感到暗自好笑。他總算贏了那幫軍事惡棍。下等人!Cannglia!Schweinerie!他要用他會說的任何語言咒他們。 索默斯和哈麗葉應邀同夏普在他的房子裡共度週末。那房子名為特萊維納。夏普是個CZ級人士,總在提心吊膽中過日子。他決定,萬一他被招募,他就來個失蹤。索默斯夫婦週六下午驅車三四英里就到了,這三人在沼地上和崖畔溜達溜達,四下裡沒有別人。可誰知道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他們?夏普打火給哈麗葉點煙,被視作難以言表的缺德之舉。 夜晚,他們點上了燈,那兒面被人控告的窗簾得小心拉上才行。狹長的音樂室裡,三個人面對火爐而坐,試圖舒舒服服地高興一下。可是情緒有點不對頭,晚飯後變得更壞了。哈麗葉蜷在沙發上抽煙,夏普四仰八叉在大椅子中,顯得十分憂鬱。索默斯則頭向後仰坐在窗下。他們有一搭無一搭地聊著,嘲弄著包圍他們的敵人。隨後,索默斯開始惱怒地哼起一首又一首德國民歌來,根本不像在唱,而是在挑釁。 「AnnchenvonTharau」-「Schatz,meinSchatz,reltenichtsoweitvonmir。」「ZuStrasburgaufderSchatz,dafielmeinUngluckein」他沒完沒了地唱著,直到夏普阻止他,他才罷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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