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袋鼠 | 上頁 下頁
六三


  可憐的蒙塞爾,他是那麼反德,那麼親英。這件事對他打擊太大了。此後,雖然他並未放棄反德,但他不那麼親英了。我們被告知,那是戰爭時期,這種事是非發生不可的。這種戰爭時期暴民會釋放最邪惡的情緒,特別是那些「紳士」,從而去折磨獨立的個人,因為暴民總是要折磨孤立無援的獨立個人的。

  絕望之中,索默斯想到了去美國。他持有護照,又是被拒征入伍的,是個沒用的人。於是,他把護照寄給了外交部,期望得到軍方批准出國。

  時值一月,田野和路上籠罩著一層薄雪,一片銀白。清晨,天地白茫茫一片,寂靜安寧。在康沃爾西部,活地看上去是那樣原始,花崗岩石聳翹著,如同一個個鬼影。一眼就能看得出這兒的人們崇拜石頭。那不是五頭,那是強大神秘的史前大地在展示其力量。在這個冰天雪地、皚皚茫茫、死樣沉寂的早晨,康沃爾西部與大海融為一體了。

  一個人往往在凝神屏思時達到極限。這個冬日早晨,索默斯正心如死灰一般。他剛剛寄出護照申請赴紐約的簽證,正從村裡的小郵局出來往家走。這一路就如同走在死界,一片陌生寂靜的死亡地帶。以前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似乎他是死後的鬼,行走在陌生、慘白、落寞的冰界。這感覺令他恐怖。「我做錯了嗎?」他自問,「我離開我的國家去美國。這麼做錯了嗎?」

  此時他感到如同已經離開了他的祖國一般,可這感覺如同死亡,一種渾身的僵死。去美國,就意味著他心中自己的國家死了。他意識到了這一點。

  不過,他用不著自作多情。外交部扣著他的護照,連個招呼也沒有打。他白等了一場。

  春天的一個早晨傳來消息說,阿斯奎斯下臺了,勞埃德·喬治上臺了。這對索默斯來說是又一場危機。他感到他非走不可,離開這座房子,離開這裡的任何一處。一路走,一路聽沼地上傳來一個清晰的聲音在說:「這是英國的末日,是老英格蘭的末日,它完了,英格蘭永不再是英格蘭。」

  康沃爾這地方能讓人通靈。在那兒逗留的時間愈久,索默斯愈能受到這種感應,似乎他在生出第二種視覺和聽覺。他會走入黑夜中傾聽那黑暗,不住地柔聲呼喚沼地上的精靈。他能感到他們在夜幕中下了山,從沼地上走來。「TuathaDeDanaan!」他會柔聲呼喚:「TuathaDeDanaan!跟我來做伴,跟我來。」他感到似乎他們在走來。

  如是,在這個早上那個聲音進入了他的意識。「這是英國的未回。」他盲目地在山溝裡和沼地上獨行著。他大愛這鄉村了,因為它似乎能回應他的呼喚。可他的。心此時正紛亂如麻。他並不明白為什麼這是英國的未回。阿斯奎斯先生的綽號是「老磨蹭」。的確,英國式的自由主義這些年證明自己渙散無能。自由黨對什麼都同情有加,沒有個鐵的主心骨,外加溫良恭謙、患得患失,著實讓人反感。現在可不是講究基督教謙卑的時候。可謙卑確實是其偉大教義。

  可勞埃德·喬治呢?索默斯對他一無所知。那威爾士小律師,壓根兒算不上英國人。在理查德·洛瓦特心目中他毫無意義。但是,索默斯漸漸地相信,所有的猶太人和凱爾特人,儘管他們支持英國的事業,但他們終歸是要以微妙的方式給偉大的老英格蘭一記恥辱,不給英格蘭一記恥辱他們就不善罷甘休。而這個英格蘭又是那麼自找羞辱。這可怎麼好?如果英格蘭樂意讓背叛,那就讓凱爾特人得逞吧。或許耶穌也是喜歡背叛的。他喜歡。他選擇了猶大。

  哼,這個故事不會有別的結局。

  戰爭的巨浪已經橫掃了英格蘭,正橫掃康沃爾。或許,有史以來康沃爾從未被任何英國人徹底橫掃過、淹沒過,現在輪到它被可惡的戰爭幽靈滌蕩了。現在這一切開始纏上索默斯了,與他作對。為了防潮,他家房上的煙囪塗上了瀝青,這竟讓說成是給德國人畫的信號。據稱他和妻子曾給德國潛艇送過食物,他們在懸崖下還偷藏著汽油。男人們躲在矮石牆下監視、偷聽、窺視他們,康沃爾人就愛幹這活兒。幹這種事被人發現了他們也不在乎。在沼地邊上,一個戴眼鏡的男人和他的情人手持雙筒望遠鏡,躲在柵欄後透過石牆上的窟窿偷看。可能他們為此感到很驕傲呢。如果一個人想知道別人怎麼議論他的話,那就在週末的夜裡,躲在牆根兒下聽年輕人分手進屋前的悄悄話吧。這種間諜活動一直在緊鑼密鼓地進行著。

  哈麗葉無論是往灌木上晾條毛巾還是在沼地的空曠地帶或海邊拿出外衣來,她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隱蔽的眼睛追蹤。夜裡關上門後,勇敢的漢子們會來聽窗戶根兒,索默斯夫婦說的那些指責性的話都相當尖刻。理查德並不掩飾自己,他同農田裡幹活的人也開誠佈公,因為那些人跟他一樣有反戰情緒,恨透了被迫去服役。多數西部的人,索默斯想,如果殺人能幫他們逃避服役,他們一定會這麼幹的。可這樣子沒用。他愛這些農民,他們同仇敵汽。索默斯的農民朋友再次警告他說他正受著監視,可索默斯對此滿不在乎。「她們能把我怎麼樣?」他說,「反正我不是間諜,說什麼也不是。他們不能怎麼樣我。我沒有公開的行動,我只是我行我素,看他們拿我怎麼辦,見他們的鬼。」

  他拒絕小心謹慎、提心吊膽,像周圍的人那樣逢場作戲、兩面三刀、心口不一、暗藏禍心。他仍然相信個人的自由,是的,個人自由!

  人們與他暗中為敵,他對此有所察覺。可是,他日常接觸的人們還都喜歡他——幾乎是愛他。所以他把其他別人不放在眼裡,依舊大大咧咧、心直口快、暢所欲言,無話可說時乾脆三緘其口。敵人!他怎麼會有私敵呢?他從未傷害這些人,也沒感到受人之害,他不信什麼私敵。他恨的只是軍隊。

  不過他確有敵人,那些人他不曾有半面一言之交,可他們卻與他為敵,視他為毒藥。他們恨他,因為他自由自在,因為他長著一張卓爾不群、無所畏懼的臉。他們恨他,因為他不曾像他們那樣嚇破膽。他們恨他,因為他同這個農莊和村舍關係密切,而農莊與農莊之間是相互妒忌的。

  他從來不信他有私敵,可他卻惹得整個西部都對他恨之入骨。有件事教他認識到了這一點。那一次,他看到兩個身著卡其服的軍官騎著摩托從沼地邊的側路上駛來,直沖關門閉戶的鄰里而去。索默斯不加思索使走上前去。

  「是找我嗎?」他問。

  「不,怎麼會找您呢!」其中一人裝腔作勢地回答他,那腔調恰似給了他一記耳光。索默斯,被當成下等人中的最下等了。於是他關上了門。是這個意思嗎?他們故意如此跟他說話嗎?他不願相信他們會這樣。

  但是,他內心深處知道,是這樣的。他們就是要向他表明:他是下等人中的最下等。在這眾怒之下,他開始感到有罪了。他意識到,他們不請自到,是想進到別的村舍中查看是否藏有無線電裝置或別的什麼作案工具。可那門戶緊閉,他們便放棄了原先破門而入的計劃,調轉車頭,揚長而去。

  一天又一天,就在這緊張的懷疑氣氛中過去了,潛艇就在岸邊不遠處。哈麗葉親眼目睹著一條船沉入海裡。激動而可怕之下,郵差來花言巧語地套索默斯的話。海岸監督愈來愈嚴,禁止出現燈光。可山腰大路上一輛行駛中馬車的燈光在閃爍,比任何位家的燈都亮;或者,黑夜中,一輛緩緩行進的自行車車燈依舊亮著。後來,一艘三千噸的西班牙煤船在霧中觸了礁,就在他家村舍的崖下,撞了個粉身碎骨。索默斯凝視著海浪拍打著船身,船上的煤給沖上了岸,農民們便一麻袋一麻袋地往山上背。

  又要徵兵了,每個男人都要再次接收體檢,索默斯感到危機四伏。又要重新受一次折磨,第一次被刷下不能一勞永逸。預約後,他再次讓醫生給做了體檢,結果是心跳過速、呼吸困難。他把這個結果報給了當局,回答是:「你必須按照命令的那樣去參加體檢。」

  他知道,如果他真的應招服務並最終受到傷害,他就會崩潰,會死的。不過,別急,先去看望一下自己的親人吧。那是橫貫英國西部的一次漫長旅行,在普利茅斯、布裡斯托爾和伯明翰,倒幾次車才能到德比。如果是個自由人,你會覺得,英國西部頗為妖嬈。他一整天都那麼靜靜地坐著看那世界。春天裡,橫貫這個英格蘭,他不動聲色,實則是在往自己心中的縱深地帶旅行著。他對英格蘭鍾愛有加,可它卻被某種非英格蘭的惡魔所攫取,他自己亦幾乎被其攫住。這東西把他驅向內心深處,令他無能為力,只能泰然處之。

  到德比時天色已晚。已是週六晚上了,下個十英里已無車可坐,幸好有一輛公共汽車去德比周圍的村莊。黑暗中的德比就像一座野蠻之城。汽車終於要發車了,車上坐滿了年輕的礦工,一個個多多少少醉意朦朧。車裡十分擁擠,塞得滿滿當當,像一車果醬,人們或者坐在別人的膝蓋上,或擠擠插插地站著。既然車外不能掛人,只能讓車內超員十八人,簡直像把人硬給嵌進一大塊鹹牛肉中。

  汽車一氣兒不停地走了六英里。穿行在漆黑的田野中:這車就如同齊柏林飛艇一般,只有自身的一點微弱光亮。道路失修,路況很差,可汽車卻發瘋般地全速向前,就像穿過黑夜的一股瘋狂的昏暗意識。這群醉醺醺的礦工隨著車身搖晃著,十分活躍地扯著嗓子嚎著唱歌:

  「在夜鶯的歌聲中

  一條長長的小路

  彎彎曲曲

  拐進我夢裡的田野——」

  這首斷斷續續的可怕小曲兒死氣沉沉的。礦工們野性十足地拖著長聲兒唱著,那歌聲似乎是從肚子裡種出來的一般。他們也恨戰爭,恨透了。這歌兒,真嚇人!他們剛唱完,就有一個人開始唱《蒂伯雷裡》。

  「蒂伯雷裡,道路遠又長,

  道路遠又長——」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