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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一九一五年,舊世界完結了。一九一五與一九一六年之交的那個冬天,舊倫敦的精神崩潰了。在某種意義上說,作為世界中心的這座城市算是垮了,變成了一個支離破碎的激情、欲望、希望、憂慮與恐怖的漩渦。倫敦的誠摯喪失了,卑劣開始堂而皇之登臺,尤以那個出版界和公眾聲音傳媒的卑劣統治最為難以言表,它就是《約翰牛》雜誌。

  任何一個真正經歷了這一切的人都無法再絕對相信民主。任何一個人,大凡聽過所有普通人在戰爭的關鍵時刻萬眾一聲地重複「我相信《約翰牛》,給我《約翰牛》」,都不會相信,在危機中,這樣的國民能夠自治,適合自治。大戰的關鍵時刻,這個國家的人民選擇了博頓利主義,這選擇真夠低劣的。

  教養甚好、識文斷字的階級總的來說是些消極抵抗者。他們逃避責任。責任由那些懂得如何鏖戰以保軍旗不倒、守住權威的人來負。放任自流同被其姑息養奸的卑劣雜種一樣有罪。

  那是一九一五年隆冬時分,索默斯和哈麗葉去了康沃爾。戰爭的幽靈——崩潰和人的卑劣尚未觸及到那一帶,不過正洶湧而至。

  我們聽說了太多前線的英勇無畏和恐怖消息。一切榮譽都歸功於那些英勇的人們。可恰恰是在後方,這世界誤入歧途了。我們幾乎聽不到後方驕傲的人類精神在崩潰,聽不到齷齪污濁暴戾恣難的卑鄙行徑如何橫行無阻。「豺狼咬人,其毒人血,導致壞疽。」後方可謂豺狼遍地,中年的、公的母的,貨色齊全。他們誰都咬,從而讓人們血液中毒,導致壞疽。

  我們決不能輕視豺狼,更不能拍拍他們的頭以示友好。須知,他們從來都是食我們的死屍過活的。

  在遙遠的西部,理查德和哈麗葉獨自住在荒蠻的大西洋岸邊的村舍裡。他幾乎什麼也寫不出來,什麼宣傳也不做。但他仇恨這場戰爭並對鄰里的幾個康沃爾人講了自己的觀點。他嘲笑報上的露骨謊言,話講得很是刻毒。因為他卓爾不群,竟被當成了間諜。

  「我不是間諜,」他說,「我把間諜讓給心地肮髒的人去當了。我就是我自己,我不會隨大流扯謊。」

  就這樣,警察開始一次次造訪。那是個身著藍警服、頭戴鋼盔的大塊頭。

  「打擾了,先生,我得問幾個問題。」

  這位警察小隊長是受軍隊指派而來的,不過總是體體面面、溫文爾雅。

  索默斯和哈麗葉此時生活在一片嫌疑氣氛中,他們是可疑分子。

  「讓他們懷疑去吧,」他說,「我不招惹他們,看他們能把我怎麼樣。」

  他還相信一個英國人能享有憲法賦予的自由呢。

  「你知道嗎,」哈麗葉說,「你確實對這些康沃爾人說過什麼。」

  「我只是在他們對我講報紙上的謊言時,說過那是謊言。」

  可是,這兩口子開始招人恨了,他們根本不知道人們對他們恨到了什麼分上。

  「你們得加小心了,」』一位康沃爾朋友提醒道,「我聽說海邊巡邏隊的人奉命對你們嚴加監視呢。」

  「讓他們監視去,他們什麼也看不到。」

  可是,不久他就知道了,那些監視的人就趴在石牆後偷聽他和哈麗葉的談話。

  隨之,他被傳喚了去,地點是彭贊斯。他們坐上車後還以為去去就回呢,未曾想當天下午就被命令繼續趕往博德明,同車的有十六七個人,農民工人都有,哈麗葉只能獨自一人坐車穿過沼地回他們那間孤零零的村舍去。

  「我明天就回來。」他說。

  英國畢竟還是英國,他並未最終感到害怕。

  從彭贊斯到博德明的車上那群人:那胖子沖另一個人吹著大話,那高個子男人的想法同索默斯一樣。在路邊車站換車時,搬運工拿他們逗樂兒,說他們手上戴著手銬子。不錯,那樣子確像跟一幫犯人在一起一樣。那座兵營恰似監獄,那頓噁心的晚飯讓人難以下嚥。那個貓狗一樣的常備兵軍士給他們做了一個鼓舞士氣的講話,那人還不錯。那些囚犯在兵營院子裡一直逛到上床時分,別人都擁進小賣部,只剩下他一個人。他跟別人也只是寥寥數語過個話,人家只是一時好奇,想知道他是誰,是幹什麼的,如此而已。那些人大多內心痛苦酸楚。

  監獄!那裡簡直像監獄。這讓他想起了獄中的奧斯卡·王爾德。想著想著就到了晚上,該鋪床了。

  「床挺乾淨的,相當不錯,你會睡得很舒服。」那白鬍子矮個兒老軍士說。九點鐘燈熄了,索默斯沒帶睡衣,什麼也沒帶。他穿著毛褲睡的,很為毛褲膝蓋處的補丁難為情,那幾年他和哈麗葉實在是太窮了。鄰床上睡的是個怪模怪樣的小夥子,這人穿一身鬆鬆垮垮的細布黑衣,跟一雙爛兮兮的靴子。他長相挺俊,是那種頹廢的美。他一言不發。他的臉型狹長,輪廓優美,但像阿帕契人那樣,直直的黑髮在額前打了一個彎兒。他幹的每件事都透著阿帕契人的膽怯和蠢笨。他花了很長時間才把衣服脫掉。他站在那兒,白棉布襯衣長過膝蓋,看似女人的睡衣。那一晚睡得痛苦不堪,有一個人在咳、咳、咳,瘋狂地咳個不停,其他人在說夢話,發出亂七八糟的聲音。早晨六點,軍號響了,大家蜂擁到盥洗室的鋅制水槽子邊洗漱。索默斯擠不進去,直到最後才洗上。他得借人家的肥皂和梳子用。這裡的人都文文靜靜的,一點也不欺負人。他們是普通人,但文雅正派。吃過一頓令人噁心的早餐後便開始掃地,索默斯遵命操起一把沉重的大掃帚開始掃起來。他在家幾乎天天掃地,可在這兒,這活兒則累多了。軍士過來叫他停下道:「別幹那個了,去幫著擦鍋去吧。過來,小夥子,你,接著這把掃帚。」

  索默斯就把掃帚讓給了那個大塊頭。

  大家都很善良,總的來說還算紳士,包括那小便狗樣的軍士。他們是英國人,他的同胞。

  輪到索默斯檢查身體了。他脫了衣服,只穿著襯衫坐在冷嗖嗖的廳裡。那個胖傢伙在指著他乾瘦的腿嘲諷地笑著。可是索默斯看他一眼,他就老實了。瘦弱蒼白的索默斯身邊是另一個神經兮兮、軟塌塌、渾身白皙的人。那小個子軍士不停地說:「夥計們,別凍著。」

  在屏風後面暖和的屋子裡,理查德脫去襯衣接受檢查。那位醫生詢問他居住何處,態度很溫和,對他關心備至,索默斯常常遇到這樣的關心,不過在商人和官員那裡是得不到這些的。

  「我們決定不錄取你,讓你自由。」醫生在同另一個愛管事的老點的人商量後對他說,「您自己看著辦,看能為國家做點什麼吧。」

  「謝謝。」理查德看著他說。

  「每個人都得做一份貢獻。」另一個醫生插嘴道,這人上了點年紀,愛管個閒事兒,不過是個紳士,「國家需要每個人的幫助。儘管我們讓你自由了,我們還是希望你能服點務才好。」

  「是的。」索默斯看著他,以絕對不偏不倚的口吻說。那種事對他來說從來都不真實,倒不如說像過路的馬車發出的聲音,僅僅是噪音而且。那兩個醫生從頭到腳又打量了一遍索默斯瘦骨嶙峋的裸體。

  「穿上你的襯衣吧。」那年輕點的說。

  這時索默斯能夠聽到那人心裡的話:「古怪的傢伙。」

  他還得等那張鑒定卡片,上面有這麼幾項:A征入軍隊;B征至前方,但不編入正規軍;C非軍事服務;R不錄用。A、B和C全用紅墨水劃掉了,只剩下了R。不過他還得去另一間辦公室交費,交兩個先令四便士左右的錢。他簽了名,算是自由了。花了兩先令四便士就自由了,還得到了火車代用票,又呼吸到了上帝的空氣。手持卡片出了門那一刻,他意識到這是週六的早晨,陽光明媚,灑滿了軍營大院的石頭地面。從那兒他可以眺望車站和遠處綠草茵茵的小山。那遠山,像是透過墨鏡看到的似的。直到此刻,整個早晨都是灰濛濛的。不錯,早晨七點下過雨,那會兒他們正在高地包圍的軍營院子裡溜達,凍得難受呢,那個高個子則直沖他訴苦。

  這會兒出了太陽,在陽光照耀下,才發現那座難看的墨綠色康沃爾山就近在咫尺。他走出大門來,啊,上帝啊,他出來了,自由了。綠樹夾道,直通山下的小鎮子。他疾步沿著小路下山,在這個週六早上,他自由了,頓覺眼前雲開霧散。

  他給哈麗葉發了個電報,打上那可恥的「刷下」二字並告知其到家的時間,然後去吃飯。這時另外一些人進來了,他們當上預備兵了,於是他和他們之間有一段距離了,他跟他們不屬￿同一個階級了。

  「你是哪一類?」他們問他。

  「刷下來的。」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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