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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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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噩夢 他經歷過這種別樣的恐懼。在西西里,夜裡會突然害怕有殺人犯將至,會覺得過去歲月中暴力遺留下的什麼東西盤桓於此,企圖謀殺他。很明顯,一個來自古希臘憤憤不平的幽靈,時而對篡了位的現代人恨之入骨,意欲殺之。殺人精靈之所以在空中突現,是因為現代人的。心靈排除了什麼東西,是因為基督教切斷了某種古老而生機勃勃的東西。一種遠古的靈魂在等待著復仇。在英國,大戰的後幾年裡,留在國內統治這個國家的那些霸王們都開始對活生生的犯罪幽靈萬分恐懼起來。從一九一六到一九一九年,一股犯罪欲浪席捲全英國,一幫卑劣的霸王們大興恐怖統治;這是些《約翰牛》雜誌的博頓利和下院的下作議員們之類的人物兒。從此索默斯懂得了在一個永久半恐怖的國度裡生活的滋味,那意味著犯罪的社會和犯罪的政府讓人感到恐怖。自打阿斯奎斯一下臺,這種折磨便漸漸開始,目的是毀滅那些拒絕與犯罪的烏合之眾同流合污的獨立靈魂。一個人必須與犯罪的烏合之眾同流合污,將真理、正義和人的榮譽都忘在腦後,像肮髒的獵狗一樣,髒嘴淌著口水狂吠,此外他別無出路。 理查德·洛瓦特一貫拒絕這樣做。一個男子漢的深刻在於他有根本的是非感、榮譽感和正義感。這至深的自我使其在任何情況下都遵循自身的感情。這絕非多情善感之說。男子漢這種思想的冒險家就是這樣實實在在。他要屈服還是拒絕屈服? 許多人就是被愛國主義和民主信仰的浪潮裹挾著上了戰場。還有一些人被捲入戰爭,是因為他們相信這樣就會保住他們的財產。而大多數人則純粹是被強征入伍的,只有極少數倖免,這些人中不少成了拒服兵役者。 索默斯懶得與任何人為伍。他不願參軍,因為他骨子裡是反戰的。可他對徵兵參戰並不拒絕。他不能苟同的是整個的戰爭精神,即烏合之眾的精神。可怕至極的戰爭之所以令人恐怖至極,是因為每個國家的幾乎每個人都昏了頭,沒了主心骨兒,喪失了那保持生活本真的男子漢的特立獨行與人格完整。幾乎每個男人的自我都被搋奪,就像落入洪水中那樣隨波逐流,與別人組成可怕的群體:無法自辯、無法自憐、無法站穩腳跟,任憑波濤洶湧,百般窒息。不少人就此永遠銷聲匿跡。大多數雖說榮歸故里,內心的傲氣實則蕩然無存。不少人回到了自己妻子的身邊,正是她們將丈夫推到這種內心失落、萬分痛苦境地的。另外一些男人回來後令其妻子瞠目結舌,妻子試圖使自己的男人潔身自好,卻是枉費了心機,最終還是眼看著他們被滌蕩而去。可當初男人被卷走時,女人們是多麼愛他們呀。待到他們回來,像狗一樣從突然變得慵懶污濁的水流中爬出,雖然一身的風光,內。心卻羞愧難當,他們為此是付出了代價的。 這種慘痛的戰後代價是非付不可的,那是因為人們喪夫了理智。更壞的是,他們內心裡個性的完整也喪失了。一個男人喪失內心深處特立獨行的男子漢主心骨之日,即是其心心相映的妻子的不幸之日。一個真正的男人是不該失去理智的。危機愈是深重,他就愈該殫精竭慮,獨立用。已度德量力。然後,讓他全然依照其自我行事,而非逃避,或者更壞,被漸漸拖引而去。 一九一六、一九一七、一九一八、一九一九,可怕的幾年,作孽的幾年。這幾年,這世界喪失了其真正的人性。人們倒是不缺直面死亡的勇氣,人們很是有這種勇氣,缺少的是直面自身獨立自我的勇氣,人們沒有勇氣恪守這個自我。人們太容易犧牲自我了,何其容易! 理查德·洛瓦特就是這樣一個心懷不滿的傢伙,他可不願輕易犧牲自我。他並非拒服兵役:他知道男人就得上戰場打仗,總要在某個時間以某種方式這樣做。他可不是資格會教徒,相信什麼永恆的和平。他多次到過德國,太明白自己對德國軍事動物們是何等憎惡,他們純屬一群機械行事的惡棍。他們曾威脅要把他當間諜抓起來,而且不止一次侮辱過他。哼,他心裡永遠也饒不了他們。不過英國的工業化和商業化及其與之相適應的愛國主義和民主,不是也侮辱了他並痛痛快快地抽了他一耳光?理查德為了謀生受了多大的侮辱啊:他們是怎樣以該死的工業式偽善侮辱他這樣一個離群索居形單影隻的人的?他們想逼他就範,比德國軍國主義分子做得還過分。如果真要向什麼就範,寧可選擇軍隊也不要猶太金融家。歲月教會了理查德反思,認清了自己的位置後,他做出了這樣的決定。 於是,戰爭開始後,他本能上是反戰的。當阿斯奎斯政府搖搖欲墜時,他深感痛苦。可這政府垮了台並由約翰牛們組成的政府取而代之後的一九一六、一九一七、一九一八年中,痛苦演變成了折磨。他被招了去,同另外四十個人一起在兵營裡過了一夜,沒有一個不感到如同犯人,羞辱難當。一早來了兩名醫生,他們都是紳士,明知裸體男人的神聖之處,卻要檢查他們的裸體,遭到了拒絕。 那事算過去了。回家後地鐵了心,他決不自願獻身當烈士。這感覺秘而不宣,也並不想強加於人,他只想獨自行動。他暫時因體檢不合格沒被錄取。如果再給招去體檢,他會去的,但他決不服兵役。 「一旦,」他對哈麗葉說,「他們真要把我招去當兵,就是殺了我,我也不聽他們的。」 可憐的哈麗葉給嚇得說不出話來。 「一旦,」他坐在火爐邊,目光從灰色法蘭絨舊褲子的膝部移開,抬起頭來說,「一旦我看到自己穿上了卡其布褲子,我就會死的。不過,他們說什麼也無法讓我的腿套上卡其布褲子。」 那回在縣城西邊的兵營裡,他們憑本能對他溫良恭敬。這種待遇從德國軍國主義者和等而下之的英國商業霸主們那裡是得不到的。比如在那個監獄般的兵營裡,起床後,這些未受體檢的新兵被命令整理床鋪、打掃房間,理查德·洛瓦特順從地操起一把沉甸甸的掃帚。這個臉色蒼白、沉默寡言、孤雲野鶴似的年輕人,偏偏留著連鬢胡。其他當兵的把他當做個怪物,他對此早已處之泰然。 「我說老大爺——」一個比他年長的年輕胖子這樣對他說話。這是個信口雌黃的饒舌傢伙,從加拿大來,開始嘮叨說他比索默斯大多了。 「我說老大爺,」他們在剛啟動的火車上坐下後,那廝說,「明天,那些玩藝兒都得剃嘍,喀嚓、喀嚓!」說著他的手指頭在下巴上狠刮了兩下子,示意第二天索默斯的鬍子會被剪掉。 「走著瞧吧。」理查德笑笑說,嘴唇都氣白了。 他心裡說,鬍子一剃掉,他就算給打垮了,人也完了。因為他把鬍子看成是他特立獨行的男子漢標誌。他永遠也忘不了同那些應招入伍的人赴博德明的旅程。大家都感到痛苦難當,不過仍表現出男子氣來,雖然沉默著,但既不疲塌也不恐慌。只有那個肥胖懶惰的傢伙在大吹特吹,號稱是放棄了在加拿大一份好得不行的工作來為這個血腥的國家服務。後來索默斯看到了這廝的裸體,奇形怪狀,肥胖鬆軟,像個女人。另一節車廂裡,人們一直在唱歌,像狗在深夜裡嚎叫: 「我是你的情兒,只要你跟我過, 一輩子都是你的情兒。 獻給你,藍鈴花兒一朵朵,收下吧,真心待我。等我長成男子漢, 再娶你做老婆。」那地獄般絕望的車廂走廊裡,回蕩著這斷腸的悲調: 「一輩——子——都是你——的情兒。」一想這事兒,索默斯就痛心疾首。死倒沒什麼,丟了主心骨事大。這些男人絕望恐怖地鬼哭狼嚎,像是末日臨頭一樣。他們面;臨的不是死亡,而是背棄固有的信仰,放棄他們神聖的自由。 那些藍鈴花!比那些歌兒還不如。一九一五年,秋天的漢普斯塔德,石鋪叢生的荒地上,一堆一堆的樹葉在藍天下燃燒,倫敦幾乎仍像戰前那樣,不過,「西班牙人路」邊的水塘旁總聚集著身著色彩鮮豔的紅藍病號服傷員,議會山附近總有身著土黃軍服、臉色蒼白的新兵在進行操練。戰前的景象依稀可辨,只是陡增了些生動奇異的色彩罷了。夜晚,探照燈巨大的光柱在倫敦上空直愣愣地橫掃一氣,掠過雲朵,刺破夜空。隨後,齊柏林飛艇開始空襲,其聲音令人恐怖,心涼肉跳,但索默斯從不害怕。一天夜裡,他和哈麗葉從普萊特巷穿過石楠叢朝「西班牙人路」走去,就在這時,天上出現了一架齊柏林飛艇,像幻影一般。探照燈光立即逮住了它,它在燈光照射下顯靈一般光焰四射;探照燈失去目標後,便只聽得無空中奇特的轟鳴聲,探照燈仍然交叉掃射搜索目標。它在那兒,愈飛愈高,變成一個蒼白的影子,讓人想起高天上的聖靈。隨之,城裡響起了炸彈爆炸轟鳴聲,沉悶而恐怖。漸漸地,這一切消停了,在議會山那邊聖保羅教堂附近燃起了一團巨大的紅色火球,城裡什麼東西燒著了。哈麗葉全然嚇呆了。可她抬頭眺望那遠天上的齊柏林飛艇時,卻對索默斯說:「沒準兒,小時候哪個一起玩耍的男孩子就在那裡頭呢。」 他抬頭遙望遠天上那個閃閃發光的東西,它看似一個月亮。那上面有人嗎?長著兩條脆弱的腿有著溫暖雙唇的人?他想不下去了。 那些日子,秋天的日子……行人們手捧菊花,黃色的和維紫色的;樹葉燃燒的焦糊味在空中彌漫;傷兵們身著翠藍的病號服,系著紅色圍脖像鸚鵡一樣坐在一起,臉色蒼白,與眾不同。木星在漢普斯塔德空曠的荒穀夜空上閃爍。戰爭的新聞頻傳,恐怖在逼近、逼近,物價在飛漲,群情波動,人們快讓齊柏林飛艇的空襲逼瘋了。大家總在唱著同一首歌: 「讓家鄉的戰火燃燒吧, 心中依然充滿著渴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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