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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他們來到書房裡用咖啡。袋鼠垂著頭,叉著腿,背向火爐而立。墓地,他如同發怒的獅子沖索默斯大吼起來。索默斯先是一驚,隨之笑了。

  「甚至認死理也有其中肯之處。」他說。

  袋鼠凝眸的樣子恰似一團陰雲。索默斯站著凝視丟勒那幅蝕刻《書房裡的聖哲羅姆》,他喜歡丟勒。突然,袋鼠撲將過來,一把將索默斯攬進懷中。

  「別,洛瓦特,」他頗為動情地說著,把小個子索默斯用力擁住,貼緊他寬大的胸懷和身子,「別!」他說著,痙攣的胳膊將索默斯摟得更緊了。

  索默斯幾乎讓袋鼠擠壓得喘不過氣來。他掙扎著不讓自己的臉陷入袋鼠的夾克,總算喊了出來:「好了,放開我,我就不了。」

  「別跟我作對,」袋鼠懇求道,「別,否則我就跟你斷絕一切關係。我太愛你了,太愛了。別任性,別跟我作對。」

  他仍然擁著索默斯,但不像剛才那麼擠迫他了。索默斯聽到了他頭頂上那個充滿盲目渴望的聲音。不是對他索默斯說話,不是的。他是越過索默斯的頭頂沖著空中、沖著寥廓或什麼無聊的東西那樣喊的。那句「我太愛你了,太愛了」雖然教索默斯為之震撼,卻也讓他的心猶疑不定。

  「他說他愛我,這話言不由衷。」他自忖道。但出於尊重袋鼠的感情,這話沒說出口來。索默斯知道,袋鼠的感情深厚而真摯,但請寄有誤。

  在他被擁入袋鼠那激情澎湃的溫暖身體時,索默斯頭腦中閃過一個念頭:「他不愛我。他只是把一股巨大的濫情沖我宣洩,像水龍頭一樣。讓他擁著,我感到鐵一樣冷,與他格格不入。他愛我,純屬臆想。如果他真關注我,他應該呆在屋子的另一頭,把我當成一隻危險的小動物。如果我是一隻蠍子,他就不會擁抱我了。我就是一隻蠍子。他為什麼不瞭解我呢?去他的愛吧,他只是想強迫我就範而已。」

  不一會兒,袋鼠鬆開了他的胳膊,扭過身去,他站在那兒,龐大的黑衣後背沖著索默斯。索默斯暗想:「如果我是一頭隼,我會撲下去,直沖他的後脖梗子,那樣他非死不可。他該死。」隨之他走開坐到椅子上去,袋鼠則走出屋去。

  袋鼠好久沒回來,這讓索默斯感到不舒服。但他心中仍然惡狠狠的,只偶爾掠過一絲溫情或一點自疑。待到袋鼠再進來時,他的心中已滿是溫情了。可一看那個陰沉的大個子,他心中的魔鬼之火便重又燃了起來。

  袋鼠重又坐到火爐前,臉部沖著旁邊。

  「當然,您是知道的,」他開始壓低嗓門說,「這事,非此即彼。你要麼跟著我,讓我感到你與我同在;要麼,您從此對我來說名存實亡。」

  索默斯好奇地聽著。他佩服這個人的果決和奇特的盲目英雄主義情結。

  「我並沒有真的同您作對,不是嗎?」索默斯說。可他心裡卻在說:是的,你是真的!

  「你並不跟我一條心。」袋鼠痛苦地說。

  「是的。」索默斯緩緩地說。

  「那你為什麼騙我、耍我?」袋鼠突然大吼起來,「我恨不得殺了你。」

  「您可不能那樣。」索默斯冷漠地說。

  袋鼠並沒回答,他就像一團陰雲。

  「我想聽聽,」袋鼠說,「您反對我的理由。」

  「這與理由無干,袋鼠,」理查德說,「這是一種本能。」

  「反對什麼?」

  「嗯,反對你的粘乎勁兒,反對你的固執,反對你那粘乎乎的愛之流和可惡的愛的意志。袋鼠,我恨的就是愛的意志。」

  「我的?」

  「我們所有人的。我就是恨它。它是一種浸泡我們的蜜計,招人討厭。別愛我,別想拯救人類。你太泛情了,你的愛氾濫得可怕,似乎別人只是蜜汁裡的櫻桃。別愛我,也別想讓我愛你。讓我們鐵石心腸,分道揚鑣吧。讓我們超越愛,相互理解吧,理解比愛要深刻。」

  「簡言之,咱們是兩隻人蟻。」袋鼠說著,臉色變得蠟黃。

  「不,不。是兩個人。咱們還是要理解,不要愛。」

  「任何理解都比愛來得深刻嗎?」袋鼠嘲諷地問。

  「是的,你知道,是的。至少男人之間是這樣的。」

  「恐怕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理解遠遜於愛。如果你想讓我同你發生一般的交往,我拒絕。就這些。」

  「咱們都不能當個一般的熟人。」

  「哦,我能當。」袋鼠叫道。

  「我不能。你這個袋鼠,企圖把人類舒舒服服地裝進你的肚囊裡,將其頭和長長的耳朵露在肚囊外面。你頗以為自己是猶大的袋鼠,而非猶大的獅子:是長著粗重尾巴和一個肚囊的耶和華。讓我們擺脫它,遠離神,做人吧。袋鼠,我不想看似一個神,儘管我喜歡瞭解難以企及的神。咱們還是開始做人吧,離神遠遠兒的。」

  他抬起頭,臉上閃爍著美麗的光芒,表情中透著一絲骨子裡刻毒的嘲弄,因為這時袋鼠的臉因生氣而看似蒙了一層白蠟,他在竭力克制自己。那是一張克制著憤怒的白蠟面具,傲慢而僵硬,那上面兩個靠得很近的小孔是他的眼睛,前面罩著一副夾鼻眼鏡。一時間理查德恨透了袋鼠,因為他拒不回答。

  「人試圖當神,這有什麼好?」理查德說,「你是個猶太人,要麼當耶和華,要麼一事無成。我們是基督徒,卻是些不戴十字架的小基督。傑茲讓我們作對是對的。斯特勞瑟斯反對基督教,他只宣揚愛。我厭倦了,厭倦了。我要做一個人,遠離神,拜著神。我需要偉大的神,而我自己不過是人。」

  「那個陰險的特萊維拉。」袋鼠喃喃著。隨後,他似乎冥思苦想起來。

  然後他抬起頭來看著索默斯。現在索默斯公然恨他了,露出一臉的傲慢、蠻橫與正氣。

  「對不起,我錯怪你了。」他說,「不過,咱們最好在這兒把事兒了了。我覺得,你的最佳選擇是離開澳大利亞。我不覺得你的話會傷我太深。我請您——還沒到警告您的分上——別試圖傷害我。就這些。現在,我更樂意獨處。」

  他又變得可惡起來,樣子極難看:蠟黃的長臉、擠成一堆的黑眼睛、冷漠茫然的表情,這沉甸甸的頭臉架在肩上,怕是難勝其重。一時間索默斯怕他了,似乎那是某個巨大的醜陋偶像,隨時會來攻擊他。他感到極度仇恨這個裹挾著冰冷浪頭向他襲來的人。他萬分恐怖地站起來,去迎接袋鼠這個雙目緊閉的巨大惡魔。是的,他是個什麼東西,木是一個完整的人。他是個龐然大物,一個恐怖之物。

  「如果我做了傻事,抱歉了。」他倒退著說。走出門時,他不由得加快了腳步,肝膽俱顫,深怕那龐然大物袋鼠會突然一躍而起將他抓住。如果那樣,袋鼠會雙手沾上鮮血的。不過,索默斯一直頭腦清醒,悄然敏捷地拿好帽子,溜到了廳門口。這一切如夢如幻,這幾步路似有幾裡之長,教他的心都要跳出來,似乎手也不聽使喚,怎麼也開不開門。

  不過,他總算頭腦保持著清醒,靠著靈感打開了結實的大門上的三把鎖頭。袋鼠就緩緩地跟在後面,像個瘋子,令人觳解。千萬別過來觸摸呀!

  索默斯打開門,四下張望著。那個大塊頭,蒼白的臉上長著兩隻緊湊的眼睛,就像只蜘蛛一樣,正沉靜可怕地走過來。如果這沉默突然爆發,他來襲擊怎麼辦?!

  「晚安!」索默斯沖那個一臉茫然與恐怖的人說。說話間他急速下了樓梯,不像飛逃,那迅速但節制的樣子倒像在檢查旁觀者。

  他慶倖來到了街上和人們中間。但此時已是週六晚上,悉尼的門臉兒都打烊了,儘管街上人流如潮,街景兒卻黯淡蕭條。黯淡的街,黯淡中穿行的人流。可怕,在澳大利亞你會感到這種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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