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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兩個人的目光相遇了,傑茲那淡灰色的眼中潛伏著什麼東西,似乎是一個老油條在審視稚氣的索默斯,頗為動情,又有點戲弄。

  「你等不到後悔就又回心轉意了。」他說。

  「傑茲,是你聰明還是我幼稚?」理查德也面露戲弄之色,「如果你明智,傑茲,那你為什麼還像丟了魂一樣無著無落的,真的。假如你是袋鼠的人,你怎麼會投奔斯特勞瑟斯呢?」

  「我是煤炭和木材業工會的秘書。」傑茲平靜地說。

  說話間他們出了馬車看看烏舍,五顏六色的小鸚鵡嘰嘰喳喳叫著。「哈羅!」它們發出的是純正的澳洲土音。「哈羅!哈羅!哈羅!哈羅,小雞,想要什麼?」這個聲音比人聲還好聽,是發自一隻長著漂亮黃冠子的白鸚。「哈羅,小雞兒!」它那粗黑的舌頭在小小的嘴裡嚅動著。那絕對是人的聲音,可確實發自鳥兒的嘴巴。這可真令人驚歎而又妙趣橫生。這兩個人著了迷般地跟鳥兒好聊了十幾分鐘。這時鵬鵲神氣活現地闊步而來,瞪著機警的大眼睛,臉上的須毛飄飄閃閃的。這樣子,恰似一個黑眼睛的機警澳洲老人,那麼警覺,又那麼古老。這種警覺萬分而又溫文爾雅的架式,屬￿古老的洪荒年代,那時還沒有敵人這一說,也沒有完備的武器。這是一個來自逝去的時空裡土黃色的紳士,相比之下,那展開著藍色羽翅激情澎湃的孔雀倒像個爆發的新貴。

  在這個值得紀念的日子裡,索默斯去同袋鼠共進晚餐。袋鼠很平靜地忙著。

  「我今天早晨去威利·斯特勞瑟斯那兒了。」索默斯說。

  袋鼠透過眼鏡片向他投來銳利的目光。索默斯表情微妙,一臉的似笑非笑,看似隱藏著一團火焰。不過,這張臉生機勃勃的,很是英俊,教他整個人看上去都頗有魅力。

  「誰帶你去的?」袋鼠厲聲道。

  「傑茲。」

  「傑茲就愛閑張羅。後來怎麼樣?」

  「我覺得威利挺可怕的。我不願意跟他幹一輩子。不過,這人挺精明。我只是不喜歡他的外貌,消瘦、多毛、乾巴巴的,讓人無法接觸。不過他是一種力量,是個人物。」

  袋鼠一臉的困惑,那副沉鬱的樣子頗顯呆氣。

  「他不會讓你觸摸他的。」他叫道,「他並沒有主動與你握手,對不對?」

  「沒有,謝天謝地。」索默斯說道,他那乾瘦的紅手仍歷歷在目。

  袋鼠的沉默中透著敵意。他知道這個教人難以捉摸又充滿魅力的索默斯,雖然容光煥發,卻頗具毒性。可他就是情不自禁地迷上了索默斯。

  「你說他是個人物,是什麼意思?比特萊維拉還厲害?」

  「或許吧,我的確感到斯特勞瑟斯比您精明,在某種意義上說,比您卑鄙,可能正因此才更能成事兒。」

  袋鼠默默地凝視索默斯好久,才氣哼哼地說:「我明白為什麼特萊維拉帶你去那兒了。」

  「為什麼呢?」

  「反正我知道。您怎麼打算?」

  「沒什麼打算。」

  倆人一味沉默,較著勁,誰也不肯先開口。

  「您似乎跟特萊維拉挺鐵的。」袋鼠終於開了口。

  「不鐵。」理查德說,「凱爾特人——康沃爾人——愛爾蘭人,他們總讓我感興趣。您以為傑茲到底怎麼樣?」

  「陰險。」

  「哦,遠不止。」索默斯笑道。

  「既然您更瞭解他,還問我幹什麼?」

  「因為我並未看透他呀。」

  「無所謂透不透的——他是個本能的叛徒,他們那種人全這樣兒。」

  「哦,當然,但遠不止這些。」

  「我看不出別的什麼了。他們就是想把白人的文明踩在腳下,一點點地碾成齏粉。與此同時他們又像寄生蟲一樣賴著我們。」袋鼠怒火沖天。

  「更有甚者,」理查德說,「他們不信奉我們的神和我們的理想。他們懷念更古老的神和理想,與我們的不同。他們的神和理想比猶太人發明的理性的耶和華和精神的基督要早。他們離動物世界的巫術更近。」

  「動物世界的巫術!」袋鼠叫道,「這種胡說八道是什麼意思?你要背叛你人的智慧嗎?」

  「只是過於人化了。」理查德笑道。

  袋鼠直挺挺地坐著,眼睛盯著索默斯。索默斯則依舊粲粲地微笑著。

  「你怎麼這麼容易受人影響呢?」袋鼠冷言冷語道,「你還像個孩子。我知道那是你的天性,像孩子一樣幼稚,可有時你不止是像孩子,你就是孩子,一個任性的孩子。」

  「哪就讓我當個任性的孩子吧。」索默斯沖袋鼠迷人地一笑。這種反常的性子著實教那大塊頭害怕。若是他能驅散洛瓦特臉上那刻毒的光影,將之還原為真誠的火焰,那該多好。不過,作為個人,他現在迷上了這個小個子,飛蛾撲火一般的:一隻巨大的飛蛾撲向一團微弱但危險的火苗兒。

  「我相信,現在輪到斯特勞瑟斯來匡正這個世界了,你沒戲。」索默斯說。

  「您憑什麼這麼想?」

  「我不知道。一見到他,我就這麼想。你太富人情味了。」

  袋鼠受了傷害,沉默不語。

  「我不認為這是個根本的理由。」他終於說。

  「對我來說是的。不,我還想吃撤走的那份橄欖。你請我吃的菜太好了,這可愛的沙拉讓人忘卻深刻的問題。您為什麼不像傑茲說的那樣,暫時先輔佐赤色分子,利用他們走你的棋子兒?」

  「可你要知道,這種陰險的人咬你一口你會中毒的。」袋鼠說。

  「別那麼認真。你說的是威利·斯特勞瑟斯吧?我並不想讓人咬一口。可是,如果您太相信愛會影響一切,相信通過愛可以獲得退伍兵們的忠誠,我倒願同意傑茲的看法,那就把斯特勞瑟斯推向他想去的地方吧。讓他宣稱他統治了人民吧:讓他將所有的工業和能源都國有化,讓他沒收一定數量以上的財產,把人們全得罪光了,然後你再像個救世主一樣插足。你要想建一座新房時,沖著破舊房子指指點點總比說服人們推倒它建新的要容易。」

  袋鼠感到深受傷害,但仍克制恭聽。

  「洛瓦特,您太溫和了,這將一事無成。」他細語道,「現在世界面臨的第一大危險是無政府主義,而不是布爾什維克。無政府和無統治正露頭角。我是個喜歡秩序的猶太人,也算半個上帝的選民,我才不要什麼無政府呢。我希望這個世界有個中心原則,那就是:愛、個人最大限度的自由、最小程度的人類悲哀。洛瓦特,您知道我是真誠的,對嗎?」

  這問話的口吻既透著尊嚴又流露哀怨。

  「我知道,」索默斯誠懇地答道,「不過我對世上的中心原則厭倦了。」

  「可是別的東西意味著混亂。」

  「偶爾應該有點混亂。如果您想要一個慈父般的獨裁者,您最好等到一場混亂之後。」

  袋鼠搖搖頭。

  「像個反復無常的孩子!像個反復無常的孩子!」他喃喃著,「洛瓦特,您不至於傻到不明道理吧:一旦衝破對人類的最後一道約束,那就是末回了,末日!洪水閘門一旦開了,您就永遠也別想控制它了,永遠也別想。」

  「那就讓它蒸發到天上去好了,我才不在乎呢。」

  「夥計呀,你這麼認死理,你怎麼回事?」袋鼠突然大吼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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