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袋鼠 | 上頁 下頁 |
五六 |
|
他黑色的大眼睛中閃起奇特的光芒,那是某種半溫情的光芒,直射向你。你感到被一種奇特的溫情吸引著,或許是毒素也未可知。可它撥動了理查德顫抖的心弦,那是今日男人身上一股潛在的能量——以激情的和絕然信任的愛去愛他身邊的夥伴。這就是惠特曼所說的同志之愛。我們管這叫夥伴愛,常言說:「他是我的伴兒。」這個詞可以蘊含深不可測、意識不到的愛!「我的伴兒在等我。」一個男人說,便可以離開妻子、子女、母親和一切。這就是一個男人對他夥伴的愛。 說到此,理查德明白斯特勞瑟斯想要什麼了。他想要這種愛,意欲喚醒意識中這種夥伴的信誼並賦予其至尊的榮譽。他想讓它與惠特曼的同志愛相提並論。在新的民主國家裡,這將是男人間新的聯繫紐帶,是新型社會裡新型的激情紐帶——這就是男人對夥伴的信誼之愛。 我們的社會是建立在家庭基礎上的——男人對妻子兒女或父母兄弟的愛。家庭是我們社會的基石,亦是其局限之所在。惠特曼說,下一個更大更無私的基石應是同志愛,即男人與其夥伴之間神聖的關係。 如果我們的社會要進展到一個新的階段,從我們所處的階段開始發展,它就必須接受這種新的關係,將其看做超越家庭的新型神聖社會紐帶。沒有草就做不出磚頭,這就是說,沒有新的新合法則、新的凝聚激情,您就無法將纖脆的現代人類社會凝聚起來。這種黏合法則和凝聚激情,就是男人對夥伴懷有激情的絕對信任,也就是他對夥伴的愛。 理查德明白這一點。不過他也懂得了別的什麼。他懂得了這種新激情的巨大危險——現在它還只是處在被半認識、半承認狀態下,其效果也減半。 人與人之間的愛、人與人之間的信任總是危險的,因為它們會破滅。愛得愈烈,信得愈深,危險愈大,災難愈重。這是因為,絕對信任另一個人本身就是災難——每個人都是一條船,儘管它與另一條船結伴而行,但它要照自己的航道航行。兩條船可以一同駛到無涯海角。可是,如果將它們捆在一起泊在大洋裡並用一個航操縱它們,它們就會相互撞個粉身碎骨。一個個體的人若尋求絕對愛和信任另一個人,後果亦然。絕對的情人總會兩敗俱傷,絕對的信誼雙方亦然。自打男女試圖絕對愛對方起,人類這一種群幾乎毀了自己。如果我們現在開始進一步行動,讓男人相互絕對相愛,相互絕對信任,做同志和夥伴,那麼大知道,我們正在積累的是怎樣的恐怖。 可是,愛是人與人之間最偉大的事物——當它是愛並發生時,它是男人和女人、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之間最偉大的感情。可人間的愛開始將個體束縛在一起時,災難就開始了。 男女間的愛現如今就是個災難。而男人間的愛又是何等可怕的事:夥伴或同志! 到底哪兒出了毛病?你瞧,人和人不能絕對相愛!人總要因為愛而戕害其所愛!難道愛竟是生活中的恐怖嗎? 哦,不。這種個性我們每個人都有,是它使得一個人對別人剛愎自用、狐疑猜忌、陰險莫測,這是因為每個人都註定會在某個時刻與別的個人發生對抗,無一例外,否則他就失去了自身的完整。因了這種必然,人的愛便成為真正相對的東西,而非絕對。它無法成為絕對。 可人心必有絕對不可,這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條件之一。唯一的是上帝,他是一切激情的源泉。一旦拜倒在上帝的激情腳下,人的激情便獲得了正確的節奏。可懷有上帝激情的人類之愛總會戕害其所愛。現在,男人和女人實際上在用愛的意志相互殘害著。一旦夥伴或同志之間的絕對的愛和信誼破裂,那後果如何?如果沒有極化的上帝激情將他們穩住,他們就會崩潰。上帝是一切激情和生命的源泉,若沒有他既把他們分離又令其心動相映,相愛著的同志就會相互毀滅並毀滅一切的愛和一切的感情。那將是鮮見的可怕是象。 任何一點多餘的愛都是無望的東西,我們每個人都要再次尋找到那偉大的黑暗上帝,他自己就能讓我們保持相愛的狀態。在這之前,最好不要玩火。 理查德明白這個,在斯特勞瑟斯先生那雙黑眼睛審視下,他再一次強烈地感到了這一點。 「是的,」他緩緩答道,「我明白您的意思,而且您知道我明白了。或許這是您唯一實踐社會主義的一次機會。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大的可行性,不過——」 「等等,索默斯先生。你就是我一直在等的人,我在等一切,除了那個『但是』。請聽我接著說幾句。您是知道我們澳大利亞情況的。您知道,工黨在這兒勢力較大,或許比在任何一個國家都難以匹敵。我們什麼都可以幹,為什麼竟無所作為呢?您同我一樣明白,這是因為我們之間沒有一個統一的原則。我們不團結,沒擰成一股繩。或許,僅在工資和國有制問題上你永遠也別想讓澳大利亞人意見統一起來。他們對此很是心不在焉,這問題並不能觸動他們的感情。他們需要在感情上受到觸動,從而團結起來。達到這一步了,我們就成了崇高團結的工人階級,崇高無私,真正的人民。『您何時來拯救人民,以色列的上帝,何時?』看來,以色列的上帝永遠也不會拯救他們了,咱們得自救。 「索默斯先生,現在您明白了,我們澳大利亞的工党現今不穩定,也不可靠。為什麼?首先,我們沒有發出什麼聲音來。我們需要一個聲音。想想看,我們在悉尼連張工黨報紙都沒有,甚至在澳大利亞也沒有。我們還怎麼聯合起來?沒有一個聲音將我們召集起來呀。我們為什麼木能有自己的報紙?為什麼不呢?因為沒人發起。像你們倫敦的《每日先驅報》那種滿版牢騷的破報紙在我們這兒有什麼用?它不會比其他破報紙更讓人嚴肅看待的,那也就不會產生真正的效果。澳大利亞人比英國工人階級;動態更難捉摸,幻滅感更重。你可以向澳大利亞人扔穀殼,他們會一笑了之,他們甚至會佯裝啄食。可他們心裡一直都明白,並未上當。辦張新聞報會對他們有所幫助的。澳大利亞人天生言談冷嘲熱諷。他們會幹傻事的,因為,對他們來說,張三和李四都差不多,他們不在乎。 「那,再扯起一塊破紅布,可牛卻不往上撲,有什麼好呢?而這頭澳大利亞牛可能會與這塊破紅布逗著玩兒,卻不真發脾氣。 「不,您得給他們點兒什麼,以此喚起他們內心深處的人性。深層的人性正等著被喚醒,我們也正在等待合適的人來喚醒他們。 「現在,索默斯先生,您的機會來了。我有資格問您一句:您能幫我們辦一張真誠、富有建設性的社會主義報紙嗎?不是牢騷報,而是一張喚醒人的建設性精神的報紙。深刻才能呼喚深刻。而我們的麻煩在於,沒人來呼喚我們內心深處,心靈深處是一潭死水。這事我做不來,因為我太陰鬱了。幹這事需要一種深刻但年輕的天性。可我卻過於迂腐。 「索默斯先生,您可是個工人的兒子,您來自於人民。是否因為您現在成了個著名紳士,就背叛了他們?」 「沒有,沒有。」理查德說著,對此等嘲諷付之一笑。 「那好,您的任務來了。通過印刷出來的文字為我們吹送生命的氣息。來吧,為我們管一張真正人民的報紙。我們不必把它辦成一張日報,每週兩期即可。讓它去感召澳洲人,感動他們的心,那才是應該感動的地方。讓它把信任和友情之風向我們吹送,我們等著它,望眼欲穿。請告訴我們怎樣將心比心,相互信任;告訴我們,這不只是個工資問題或誰掌握金錢的問題。這最終是個兄弟情愛的問題,基督的民主就建立其上;是活生生的人的問題,最終是要攤牌的。」 威利·斯特勞瑟斯紅光滿面,似乎燃著火一般,他盯著理查德的那雙黑眼睛裡閃著奇特的光芒。理查德那張蒼白陰鬱的臉上的表情說明他動心了。大家顯得出奇的激動,空氣中都振盪著激動的情緒,似乎發生了什麼秘密的事。傑茲像只安靜的老鼠坐在角落裡,叉著兩腿,雙肘架在膝上,耷拉著腦袋。理查德的眼睛終於與那雙激情閃爍的黑色眼睛相遇了,他感到那光芒中有什麼東西擊敗了他,就像一隻蛇擊敗了一隻鳥兒。他自己就是那只鳥兒。 不過,他的心胸是寬闊的。因為,他確實熱愛勞動人民,他的確知道,他們能夠慷慨大度,互敬互愛。而且他還頗為相信,他們能夠建立起基督教這個人間至美的事物來,就建立在夥伴之愛的慷慨激情上。而由馬克思這樣的猶太人發起的理論社會主義,只迎合大眾的權利意志,把錢當成關鍵,從而殘酷地傷害了歐洲的勞動人民。歐洲的勞動人民性本慷慨,錢本不是他們最熱衷之事。而這種政治社會主義——全是政治,事實上把錢造成了唯一的神。這是個十分危險的計謀,與人民的慷慨之心南轅北轍。那顆心遭到了背叛並知道遭到了背叛。 那麼,受傷的心還有救嗎?還能坦誠相見地喚回勞動人民,教他們慷慨地敞開心扉、肝膽相照、忘卻金錢嗎?能不能向全世界的白人心中吹送夥伴之愛的新風,啟發他們相信這種愛,從而在此之上開始新的一天? 這能做到,肯定能。只是,那些壓力,人們心頭的壓力——作為人,如果整個世界的重壓都壓在他們身上,如果每個人的心都承受這樣的壓力,人就會發瘋的。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