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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威利·特勞瑟斯與袋鼠 傑茲帶索默斯來到著名的悉尼堪培拉大廈,社會主義黨和工黨在那兒有房間:辦公室、會客室和俱樂部等,頗具規模。儘管走廊裡和外面人行道上站著些衣衫襤褸的不滿分子,這裡的氣氛仍算活躍。一切都顯得有條不紊。 這兩個人被引到一間密室,桌邊坐著一個人。這人臉膛黑紅,臉頰瘦削,皺紋深刻。他雙唇緊閉,一對黑眼睛炯炯有神。他教索默斯想起亞伯拉罕·林肯的肖像——同樣深陷的雙頰,同樣深刻僵硬的皺紋,同樣黑亮的大眼睛。不過,這位威利·斯特勞瑟斯缺少亞伯拉罕、林肯相貌上的幽默與和藹,相反,他看上去面相多疑,看似在內省。 他是個土生土長的澳大利亞人,在這塊大陸上四處闖蕩,在金礦上幹了些年。據說他剛剛混個小康,還算不上富有。他看上去頗為窮困潦倒,那身衣服看似适才從地上撿起披上。他的瘦肩膀明顯一高一低。不過他的長相跟澳洲人顯然不同:瘦削、塌腮、紅臉膛,臉皮光亮、略顯薄脆,一雙黑色的大眼睛中閃著怒光。看到索默斯他們進來,他點點頭,既不講話,也不起身。 「這位是索默斯先生,」傑茲說,「你讀過他論民主的書。」 「是的,我讀過。」斯特勞瑟斯說,「請坐。」 他一嘴的澳洲口音,是那種蹩腳的倫敦腔。他審視索默斯片刻,隨後去看別處。 他問的是些家常話,如理查德喜不喜歡澳大利亞、來了多久。要位多久。兩人談得並不投機。 隨之,他開始涉及一些敏感的問題,如意大利的法西斯黨和社會主義党、農民佔用土地等等,又問起德國勞工的實際情緒、大戰以來他們的愛國主義本質等等。 「所以,你看,」索默斯說,「我不會不懂裝懂,我只談些個人印象。我不敢說有什麼知識。」 「那很好,索默斯先生。我需要您的印象。他們稱做知識的東西就像某種貨幣,容易貶值。今天貨真價實的知識,明天就沒票面上那麼些了,就像奧地利銀幣一樣。我們不做事實的奴隸。跟我們談談您的印象吧。」 他的口吻透著其特有的尖刻,但尖刻中蘊有激情。他們談了一會兒歐洲,這人還是肯傾聽的,一雙黑眼睛也在傾聽。凝視,目不轉睛的凝視,似乎他在期盼說話人的臉上會突然飛出一隻鳥兒來。他消息靈通,似乎邊聽邊思量分析著。 「怎麼回事兒,我離開歐洲時,似乎社會主義到處都在失去陣地,特別是在意大利。一九二O年它在意大利可是朝氣蓬勃、激動人心的事物。它教人目空一切,但也令人揚眉吐氣。隨後就偃旗息鼓,到去年就剩下一縷遊絲了。人們失望幻滅,怒氣衝衝。佛羅倫薩,錫耶納,充滿了仇恨!法西斯分子甚囂塵上、趾高氣揚,全是因為仇視。佛羅倫薩的但丁節,國王到場,就是一例。他們的SaVOia簡直氣得你咬牙根兒。全是虛假的,是出於仇視。」 「那,索默斯先生,您說這是怎麼回事?」 「我嗎,我以為這些社會主義者並不太相信他們自己的社會主義,所以人人覺得失望了。特別是在意大利,我覺得他們正處在一場革命的邊緣。國王準備退位了,教會準備卷著財產逃走,這我可知道。大家都準備跑呢。於是那些社會主義者怕了。他們嚇壞了。他們不敢發動革命,因為那樣他們就要對這個國家負責了,可他們不敢負這個責任。他們一怕,法西斯分子就一哄而起,在他們背後襲擊。」 斯特勞瑟斯先生緩緩地點著頭。 「我估計是這麼回事,」他說,「他們不相信他們在做的事,這就是原因。他們是一群孩子,說激動就激動,情緒不穩。」 「我覺得,社會主義沒有引發革命的火花。在任何國家都沒有。它連火絨都沒有,沒有。」 「哪兒有火絨?」斯特勞瑟斯目光痛苦地說,「在哪兒您能找到火絨?」 「哦,哪兒也找不到。」索默斯說。 大家沉默了。斯特勞瑟斯看著窗外,似乎不知道還要說什麼,自顧用右手狂躁地擺弄著桌上一個吸墨器。理查德默默地坐在椅子上,感到很不舒服。 「哪兒都沒火絨嗎?「斯特勞瑟斯平澀而生硬地問。 「沒有。」理查德說。 又一陣尷尬的沉默。 「戰爭中有的是火絨。」斯特勞瑟斯說。 「就算是吧。他們不得不當火絨,但不是出於選擇。」 「那他們會不會感到要再當一回?」斯特勞瑟斯陰沉著臉笑道。 兩個男人對視著。 「什麼能讓他們這樣做呢?」 「嗯,時勢。」 「啊,如果時勢——」理查德幾乎有點唐突起來,「我知道,如果要打仗,大多數退伍兵會在一個月內集結起來,甚至一周內。這裡的退伍兵會一遍又一遍地對你這麼說。只有在戰時他們才感到生機勃勃。他們去打仗,是因為他們仇恨德國人——出於正義感。但他們卻不能出於正義把這種仇恨對準資本家,他們並不恨資本家。他們知道,如果他們自己有機會賺到一大筆錢並以此當上資本家,他們會不顧一切去做的。您無法製造仇恨,只能製造恐懼。而他們是不會仇恨資本家的,您無法讓他們這樣做。他們頂多嘲弄嘲弄資本家而已。」 斯特勞瑟斯仍舊用那只毛茸茸、紅赤赤而又枯瘦的手把玩著吸墨器,雙眼茫然地凝視著面前的桌子。 「您估計這會意味著什麼,索默斯先生?」他緊張地抬頭看看索默斯,乾巴巴地問。 「您絕對無法讓他們行動起來,無法動員工黨或任何社會主義者去幹革命。他們不會行動起來的,只有無政府主義者會行動起來,可他們的人為數太少了。」 「我擔心他們會有所發展。」 「他們會麼?我所知不多,但我原先以為他們只會越來越少。」 斯特勞瑟斯先生似乎對此置若罔聞,至少他沒有回答。他垂頭而坐,手上擺弄著那個吸墨器,恰似個小男孩兒,不愛聽人教訓,可又無法抵賴。 最終他抬起頭,眼裡充滿鬥志。 「您說的可能不差,索默斯先生。」他回答說,「人們可能對大變動還沒準備,可那並不能改變其不可避免性。變革就要到來,非變不可。就算不在今天此地,至少在下個世紀吧。無論您怎麼說,社會主義和公社制的理想是偉大的,一旦人們有所準備,就會實現。我們並非捺不住性子。如果說革命似乎是個不成熟的飛躍——或許的確如此,我們可以步步為營,最終達到我們既定的目的。那就是國有制與國際勞工調控。您或許知道,勞工總會並不急於馬上發動革命,而是要採取漸進方式進行大革命。步步為營,堅持通過新的法律,在每個國家都取得政治勝利,逐步地但是更有把握地達到我們的近期目標。 索默斯先生,您不相信資本主義和我們國家的這類產業制度。如果判斷不錯的話,通過您的作品可以看出,您不喜歡這個龐大淺薄的中產階級。他們豈止淺薄,簡直是無聊透頂。我想,您的書裡大談了這個意思。您盼望社會上出現一種新的精神,連絡人與人的新紐帶。哦,我也這樣想,我們都這樣想。我們意識到,要想前進,首要的是團結,我們現在輸就輸在不團結上。 怎麼才能團結起來?您的作品向我們提供了答案。人與人之間必須要有新的聯繫紐帶,這就是真正的兄弟情誼。為什麼不在我們之間尋找這種紐帶呢?我們從小就給教得不信任自己,而且相互不信任。我們是在某種拜物教薰陶下長大的,就像有巫醫的野蠻人部落一樣。誰是我們的巫醫、我們的大夫?哼,他們是科學教授、醫學教授、法學教授和神學教授們,他們咚咚地敲著響鼓嚇唬我們、迷惑我們。迷惑我們的是這樣聰明的叫喊:『聽我們的話,你們就會過好日子,發財,發財,進入中產階級,成為偉人。』 這裡的詭計,只有您這樣受過教育的人才能看穿,工人階級是看不透的。他們看不透的是:一個人發財就得有五百個新的奴隸販子和苦力給你創造財富。引誘所有的人去發財,就如同在五千頭掛在你車上的驢子面前晃一根胡蘿蔔,一頭驢得到了蘿蔔,車卻由別的驢拉。 現在我們要的是夥伴之間的新紐帶。我們必須砸碎中產階級的偶像,打倒他們的巫醫。可是在破除時,您得有所建立。您得建立起夥伴之間真正的夥伴感情,您得教我們勞動者相互信任,絕對的信任,還要教我們不去信任那個淺薄階級和他們的巫醫,他們是吸血鬼,讓我們流血。教我們別信任他們,還是自己人之間相互信任吧。首要的是我們勞動者之間相互信任。 「索默斯先生,您是工人的兒子,您懂我的意思。我說的對嗎?可行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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