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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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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退伍兵 索默斯與哈麗葉又吵了一天。他們是那樣水火不相容,幾乎要殺了對方。他無法在她身邊呆下去,便出去到鄉間走走。這個冬日倒也陽光燦爛,走得他身上發熱。他穩步沿公路向石山上攀登,路基下和山坡上是茂密而潮濕的灌木叢。奇奇怪怪的鳥兒發出莫名其妙的叫聲,像金屬聲那麼刺耳。樹蕨叢生,枝繁葉茂,大片大片的苔蘚與灌木混做一體,難分難解。頭頂上高聳著桉樹,時而可見光禿禿的死枝椏刺向空中,時而可見枝葉低垂如松。 他出了一身大汗,這才順著陡峭的路攀上了山頂。另一邊陡峭的山坡上荊棘叢生,林木繁茂,不過比不上他剛剛奮力爬過的峭壁。那面峭壁叢林密佈,密不透風,佈滿了樹蕨和甘藍頭形棕櫚,樹下則鋪滿了厚厚一層如毯獸藥。而這邊的陡坡則是灌木一片,矮爬爬的石南叢荒地上星星點點著幾棵按樹罷了。同樣的孤獨難以穿透的岑寂與孤獨似乎教他感到這才是真正的灌木叢。它教人感到莫名其妙地難以接近。你向前行,這灌木叢的神秘似乎在向後退卻,可你若四下裡張望,它又似乎尾隨著你。這孤寂、怪誕、悠遠的叢林。 他繼續朝前走,直到崖畔,能從那地俯瞰山下的大地。山下扇形的海岸線綿延數英里,沿岸那條平坦地帶時寬時窄,寬時常達一英里。極目可見散落著的淺灰色鉛皮頂平房,如同岸邊黑暗樹林中散落著的水晶一般。這讓人想起日本風景來:黑暗的樹林中形單影隻散落著玩具般的小房子。再有就是岸邊的港灣、煤碼頭,遠處的岸邊岩石和一排排拍岸的白浪。 他的目光更多地掃向腳下濃蔭蔽日的崖壁,一直看到那濃蔭的深處,再掃向草木叢生的甘藍棕桐樹群。有一處,淡黃的青藤長長地垂下來,上面綴滿了鮮亮的花朵。按樹則一簇簇地生長著。遠古的世界!——造煤年代的世界。這岑寂、孤獨的世界似乎從造煤年代就開始等待了。這些古老的平展展的樹蕨,這些蓬勃叢生的棕桐。在這裡,幹嗎要做個機警的人呢?不,你不能。飄吧,飄入晦暗,飄入一個無名灰白的過去,這個國家遍地覆蓋著灰白茸毛的植物。心靈中奇特、遠古的感覺被喚醒了,那是古老年代裡非人的感覺。隨之,靈魂中複萌出那古而又古的漠然,如同麻木的蜥蜴一般。誰贏了?這片大地上砂糖般地散落著房屋。蒼茫的大海上縷縷黑煙從汽輪上升起,在平淡無奇的樹林中,煤礦上空則升起白煙來。這大地蘇醒了嗎?是這裡的人來喚醒這片土地還是這大地將人催眠,把他們攜入暮色世界中的半意識狀態中去? 索默斯感到那麻木正向他襲過來。他伏在石垛上俯瞰山下,對此毫不在乎。他對此全然置之度外。處於黑暗中瞠目的靈魂是無所謂的,無論哈麗葉、袋鼠,還是傑克,甚至這世界。世界來了又去了,也不過如此。當這樹蔭世界的古遠影響向他襲來時,他何以在意呢?他吸進蕨種,便又飄回去,變成半個植物,毫無思想負擔。甚至那從未休眠的性欲此時也沉入黑暗之中,變得索然無味,如同樹之性一樣。意識責任之前的黑暗世界出現了。 正下方尺碼開外,一隻奇怪的鳥兒踞棲在樹枝上,十足像一團破舊碎布,那黑尾巴就是一根破黑布條兒,那毛茸茸的淺頂兒看似一隻貓頭鷹,脖頸上繞著一道縐邊兒。這鳥兒長著又長又尖的鉤子陳,顯得頗為陰險。即便是它,也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樣子。那是一隻笑翠鳥! 這鳥兒本能地覺出索默斯在看它,便轉過身去,背對著索默斯躲了起來。索默斯凝視著,思索著,然後吹了一聲口哨。沒有變化。隨後他又拍拍手。那鳥兒轉過頭來,吃驚地張望。什麼,它似乎在說。有活人嗎?那是個活人嗎?那鳥兒面相漂亮,修長的尖喙如同匕首。 它漸漸習慣了索默斯。然後索默斯又拍了拍手。鳥兒用力撲扇著翅膀,「呼」地飛掠而過,落到十幾碼開外的樹枝上,呆了下來。 唉,索默斯想,生活的含量太大了,此等史前灰暗的暮色世界是如此地碩大無朋,誰又特別在乎什麼? 他又向家中踱回。忘了剛才的爭吵,忘了什麼婚姻、革命之類的事,又恍惚飄回到那個灰暗的史前世界中,那個時候人還沒有情緒這一說。雖說沒有情緒和個人意識,可卻像樹一樣陰影綽綽,整體上沉默著,頭腦遲鈍,四肢遲緩,一副漠然相兒。 哈麗葉在眼巴巴地等他,愛他愛得心肝俱顫。不過,儘管如此,那震顫中仍不乏這種冷漠,這種樹顏世界裡暮色般的冷漠。 傑克和維多利亞來過週末了,這次索默斯和考爾科特相見,相互的同情比原先深多了。維多利亞總是對索默斯夫婦著迷:這兩口子實在扭力無窮,從聲調、舉止到他們相處的方式均讓人著迷。她無法理解他們身上那種自信,他們總知道說什麼或將要說什麼,總能相信自己的感覺。而她自己呢,總是口無遮攔、感覺上亦是飄忽不定。她總是言辭含混、情緒不穩,總想在混亂中找到自我但從未遂願。她覺得該有誰告訴她怎麼辦。而索默斯夫婦則有一種潛意識的自信,這在維多利亞看來簡直是無法企及。不過,她總算有著樹蕨世界昏暗般的漠然,只不過她見到光明是要顫抖的。 可憐的維多利亞!她偎倚著傑克的胳膊直發顫,她總需要以此發洩。而他則似乎愈來愈像個澳洲人了,越來越冷漠。他的心籠罩在樹顏世界那黑暗與冷漠之中了。雖說時有能量的爆發、強烈欲望的突發、賭徒之激情的噴發,可心依舊在暮色中沉睡。 他末再向誰請求,只是顯得平平靜靜、文質彬彬。即使在飯桌上,他也不顯露自己。一到這時,維多利亞就會用胳膊肘捅他,用力將他捅醒,從而找回索默斯夫婦初見時的那個活潑的傑克。最近他變得那麼麻木,教人好生奇怪。可他又分明目光奇特,似乎他要幹點什麼危險的事。一旦他開口說話,他又顯得十分邏輯分明,驚人地理智。一旦他討論或批評什麼時,他清醒得不同尋常,甚至顯得挑剔。現在這樣子,則純粹是個沉睡中的人。 車站外有座足球場,馬倫賓比隊正迎戰烏倫丁迪隊。馬倫賓比隊著品藍球衣,烏倫丁迪隊則著淡紅。路邊上停著輕便馬車和汽車,馬都卸了套,任其在路邊尋草吃。兩位馭手騎在馬背上觀察現場。在開滿紅豔豔白鸚花的珊瑚樹下,盛裝的男人們或站著吸煙鬥或蹲坐在欄杆上;姑娘們身著白絲綢緊身或粉紅雙縐或薄紗從男人們中間或身邊穿過。這些女孩子挎著胳膊裝腔作勢、撅著屁股招搖過市的樣子,真與妓女沒什麼兩樣。男人們對此冷漠地視若無睹,自顧扭臉看著場地內。 這場景令傑克·考爾科特難以忍受。不管索默斯不索默斯,他必須得在場。就這樣,他盛裝站在那兒,頭戴奶黃色天鵝絨帽子,吸著短煙袋,耷拉著長臉漠視著這一切。他的臉刮得乾乾淨淨,很有澳洲人的特色。場上藍隊和紅隊正瘋狂拼殺,不像人,倒像奇怪的鳥類。這些球員大多金髮碧眼、下肢預壯,鼓突突的臀部在緊繃繃的白短褲下瘋狂地扭動著。傑克瞪著黑眼睛觀看,似乎是在看世界末日。偶爾他臉上也會掠過一絲笑意,從嘴裡拔出煙斗向某個方向似看非看一下叨念出聲道:「瞧它!」天知道他看到什麼了,是比賽還是技巧?不過更多的是那場上的運動,那瘋狂的拼殺動作。而最重要的是,命運。他對命運最著迷。這是他好奇的原因所在:運氣何以決定勝負。運氣!那麼,運氣何以決定勝負呢?甚至這急速狂奔著藍隊和紅隊的足球場也不過是命運穿梭的場所,人不過是命運的載體罷了。活生生的命運載體!何以如此!何以如此?他會叼著煙斗佇立到世界末日,等待命運來做決定。這裡狂奔著的運動及躍向空中的動作更教他心跳加快起來。臨近終場時,一位球員下巴上挨了一腳,只好下去了。他們無法踢完這場球,這是硬性規定。 在索默斯看來,當傑克目光炯炯卻心不在焉看著什麼時,他純屬是個怪人,簡直木是人,只是在碰運氣,著迷地凝視著命運的演變。在這種典型的澳洲狀態下,你根本無法從他嘴裡掏出一句話來。而當他連珠炮似地發話時,你會驚異於其聒噪,似乎那是一隻動物突然張口說話一樣。 漠然,內心深處的漠然。這不是東方式的靜態宿命,而是因為魯莽,這冷漠下的深處激蕩著能量,像間歇泉一樣隨時都會噴發出來,瘋狂地噴湧,恣意橫流,洶湧噴薄。那種野性噴薄是一種巨大享受。不過,他會噴發嗎?或者說,這深層的靜態忍耐和這昏暗樹蕨般的漠然會不會將他徹底吞噬?這嬗變太緩慢了!今日或這個國家又怎麼樣?時間太廣博了,在澳大利亞向後退一步,就是那個樹蕨年代。 黃昏時分,這座城市看上去最怪。路燈莫名其妙地忽閃明滅。昏暗之中,那寬闊但未加平整的馬路坑坑窪窪,與野地別無二致。那些低矮的平房,房門洞開,燈光流瀉而出,看似荒野中的陋屋,這片平房看似漆黑荒野中的住宅區。年輕人騎馬沿鬆軟的大路狂奔而去。他們足蹬馬蹬子,身子伏在精瘦的棕色賽馬背上,那模樣奇特,飛馳如魔影。那個年輕的麵包師也效仿別人,騎著一匹黃馬從村中飛馳而過。一個呆在別處的礦工則騎著一匹小馬駒緩緩沒入黑暗中,那樣子倒像騎著一匹木馬一般。身穿布衣的姑娘們站在自家平房的小木門旁同馬車中的小夥子聊天,或同步行的男人、貨車上的男人或過路的男人聊天。夜幕降臨,遠處的田野上暮色漸濃,而那些在暮色中張望的白人則像土著人似的了。一旦你走人那遠處的田野,你會發現它仍舊遙遠如初,不,甚至更遠。 夜,漆黑,東南方大海上的燈光慘淡地明滅著。同傑克在一起無事可幹,只好下跳棋了。傑克並無甚比賽興致,便自找輸棋。當他興致高時,他會對索默斯施加魔力,亂了他的陣腳回回贏,還露出幸災樂禍的樣子。可他興致不高時,他會胡亂調兵遣將,直至輸棋。對此他並不在意。他只是身體後仰,用力伸展腰身,這樣子在索默斯看來有點沒人樣兒。這人一身的好力氣,就像一架噴氣的機器,充滿了能量可毫無生氣。他這人沒思想、沒精神、沒靈魂,只是一具緊張但僵硬的軀體,一隻炯炯有神的眼睛裡有些許血絲。那舊的心理正在崩潰。 而此時維多利亞則正興高采烈地同哈麗葉大談歐洲。維多利亞這人與傑克正相反:她為了瞭解、觀窺和獲得而異常激動興奮。為了能夠觀窺生活,觀窺其內幕,觀窺其親昵的一面,她可說是盡了全力。她對當個船上的領航小姐、旅店裡的侍女、高級餐館裡的女招待或醫院裡的女護士大發奇想——當什麼都行,只要能觀窺到人們的親昵,接觸到隱私的神秘。她頂好旅行,去歐洲和印度,到那兒能看到一切。她比他更愛澳大利亞,可以說是愛得心肝寸斷。可是令她著迷的並不是澳大利亞,而是生活的神秘親見和別人的感受。他天生出奇地淡漠,那種漠然似根深蒂固。而她則猶如一台發電機一樣充滿活力。她像一根飄忽不定的神經,一根交感神經系的神經。她全然為交感神經所驅使,而他則幾乎全然自我抑制。他冷冷端坐,全然淡漠。他並非同她作對或故作南轅北轍,他不過是她的另一極能量罷了。當然了,她屬他,就如同電流中的一極屬另一極一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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