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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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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呢,他仍然不停地伸懶腰,可卻不去睡,儘管索默斯提了這樣的建議。不,他不,他仍端坐如初。於是索默斯便加入了女人們熱烈的交談,撇下傑克一個人平坐著,至於他有沒有聽,無知道。他天生冷漠,像失了魂兒,自顧凝神漠視。 翌日清晨可說是澳洲最美的一個早晨了,天色一派金黃。那黛青色的山脈,向海的一面滿目金黃燦爛,而另一面則是冷色調的淡藍色內陸。風從內陸吹拂過來,大海嫺靜如一只心滿意足的白爪貓。漸漸地,海水呈現深藍,點綴著無數白光亮點,恰似雨點濺落在湖面。但見堅實黯淡的大海與白亮的天空交接,構成一條清晰的海平線。在這海平線的前方,呈現著朦朧蜃景般的金邊雲霞,似乎那是遙遠太平洋上的島嶼。 雖說天兒涼,傑克照舊只穿襯衫,敞著馬甲,雙手揣兜溜達,這樣子著實令維多利亞。心煩。「打起精神來,親愛的傑克,系上扣子,打上領帶吧。」她撫摸著哄勸傑克。 「這就好。」傑克說。 漠然、遙遠的金色澳洲如這黯淡的樹蕨般漠然。漠視,打心裡對什麼都漠視。為這彌漫著樹蕨清香的晨曦所迷醉,只顧今日眼前,置其餘而不顧,隨波逐流,不思不焦,全無顧慮,這就是傑克。在海邊,他只穿襯衫,敞著馬甲,露著脖子,手揣衣兜在索默斯身邊溜達著。索默斯身著黑法蘭絨夾克,黑領帶垂懸在白襯衣正中。 兩個女人站在灌木茂密的低矮懸崖上俯瞰崖下。哈麗葉身著一件樸素的綠紫色手織棉絲混紡上衣,領口鑲著!日式銀邊,維多利亞則身穿淺綠色針織上衣。她們沐在晨光中,注視著海邊淺黃色沙灘上的男人,只等他們一朝這邊看就向他們揮手。 傑克先向上看了一眼,兩位女士見狀便學著鳥兒「咕咕」叫著朝他揮手。他從嘴中拔出煙斗,高高地向她們舉起來以示回答。這舉動有點怪。崖上維多利亞那一襲淺綠衣衫點綴著他眼前的風景。可是,哈麗葉那身黑衣則教他感到莫名其妙的威脅。他突然感到他似乎是在崖下,突然意識到他需要想想自己。他朝索默斯轉過身,眼看著地,甩著他特有的澳洲勝說: 「喂,咱們是不是該上去了?」 這種男人氣十足的土腔兒表達出奇特的屈從意味! 維多利亞硬是讓他穿上外衣,豎起領子,打上領帶吃早餐。 「來吧,親愛的,讓我替你打上領帶。」 「我覺得,男人生來就是要讓步的。」他一語中的,幽默中不乏固執。不過他還是有點不安。他意識到自己需要打起精神來。 「你可是越來越像那幫子人了。」維多利亞嗔怪道,「你原先可是很精明過人的,你還對我保證過,說永遠也不會像他們那種人一樣窩窩囊囊,你說過沒有,壞小子?」 「我忘了。」他說。不過早餐時分的緊張氣氛還是讓他振作了起來——哈麗葉確實嫌棄他了,而他又確實不懂個中原委,哈麗葉到底為何一臉陰雲。那是舊世界的舊評判標準。這叫他有點緊張了一下。不過他現在全然深陷在澳洲的蕨樹叢中,遠離那個舊歐洲了。 「我的天!」索默斯暗忖,「這就是袋鼠要與之一起建立一個新國家的人們。」 早餐以後,索默斯同傑克談起袋鼠及其計劃來。他再一次瞭解到「退伍兵俱樂部」的全部情況:幾乎全部戰時的軍人和水兵都是其成員,且並不僅限於這些人。他們同別的社交俱樂部沒什麼兩樣,舉辦的活動也是遊戲、體育、講座、朗讀、討論和辯論。這裡沒有賭博,不提供酒水,不分黨派或階級都可加入。俱樂部活動仍以競技為主,不過沒有體育比賽。人們打拳、摔跤、擊劍、擲飛刀以及射擊等。他們組織了游泳隊和划艇隊,建了個步槍射擊靶場練射擊,還定期進行軍事訓練。發起軍事訓練的上校是個精明的傢伙。人們被編成一個個小班,每班二十人,各配一位上士和一位下士。這些人都被訓練得像偵察員一樣,能獨立作戰;不過,在他們自己人之間,全班團結一致並發誓絕對服從上級指揮。不過,大部分規劃和決策權都下放到各班了。在新南威爾士,這些私家班子名為「麥吉斯」,人數已達一千四百,全都訓練有素,裝備精良。他們有區別身份的標誌:寬邊兒白氊帽看似普通的軍用卡其布帽,其實不同,區別在於他們的帽子是白的且配有一簇白羽毛。「這是因為,」那位叫恩尼斯的上校說,「只有我們才佩得起白羽毛。」 「麥吉斯」這個名字可能是「喜鵲」的擬音,因為恩尼斯上校常穿白色馬褲,黑高筒靴,配以黑夾克、白領巾,戴白帽子,這身打扮的人是退伍兵組織的核心與中堅。而袋鼠則注重精神方面的問題,他要他的人把握住澳洲未來的問題,因此他堅持要大家參與辯論和討論,論及澳洲與世界、澳洲與未來、澳洲白人、澳洲與赤色分子、澳洲的階級感、政治與澳洲、澳洲人與就業以及什麼是民主等等。論辯中還有如下問題:澳洲人何許人也?我們的政治家為澳洲做了什麼?我們的州議會和聯邦議會為我們做了什麼?澳洲議會代表澳洲的哪一方?議會于民主何用?蘇維埃統治錯在哪裡?我們是要政治家還是領袖?我們要哪類領袖?我們的近期目標是什麼?我們是澳洲人嗎?我們民主嗎?我們自信嗎? 爭論已經持續了有一年半了,這類爭論只限于俱樂部成員自己,每個俱樂部也只有五十人。要求每個成員都參加辯論,每場辯論都有一份備忘錄。另外,每個月還有一個大型聚會,一般有五六個以上的俱樂部參加團聚。偶爾也會有個群眾集會,這時袋鼠就要亮相講話。 這些活動都是公開的,引來新聞界的評論,開始是大為讚賞.後來就出現了懷疑和相當的敵意,保守黨和工黨都有。本·庫利這時正忙於為將來當首相努力著,他身後有一個黨撐著,這足以使他成為一個獨裁者。一家報紙剛剛發出這種警告,另一家反對派報紙就發出嗤之以鼻的反調,稱赤色分子在聚集,是悉尼的一大恐怖,並聯想到巴黎和彼得堡的恐怖時期。悉尼正面臨另一個恐怖時期嗎?是否另一個嗜血的羅伯斯比爾或殘忍的列寧在等待這一時刻?那生死關頭,有責任感的公民會不會在馬丁廣場上遭受私刑,不服氣的公民會不會被扔進大海?為此,報界發出大叫:我們該不該對這些走起路來內八字的肮髒社會主義者提高警惕?這幫人就出沒在堪培拉大廈附近。這些傢伙連自己衣服裡的蝨子都捏不死,何談在馬丁廣場上動私刑?倒是「麥吉斯」們是一群訓練有素、裝備精良的一千人馬,他們是那些老謀深算而又肆無忌憚的主子們的肆無忌憚的工具。如果我們不得不在拿破崙似的本·庫利和列寧似的威利·斯特勞瑟斯之間做出選擇,我們簡直說不上哪個更壞。在這一點上,我們榮歸故里的英雄同守家的膽小鬼們之間起了一場風波,那些膽小鬼幹的是輕巧的工作,如在岸邊看守,以防鯊魚叼噬石岸,可現在這些無恥的人們居然抬高嗓門兒反對起至尊的退伍兵來。工黨怒氣衝衝地說,他們沒看出來,庫利哪點兒像拿破崙,要說像,只是他的大肚皮和中飽私囊方面像。拿破崙不過是個淺膚色的人,並非猶太人,卻能挖空歐洲,添滿世上最長的口袋。所以,一旦徒有虛名的袋鼠在「麥吉斯』們的幫助下把澳洲打製成錢幣,可憐的澳洲將向何處去呢? 吵鬧聲漸弱了,可「退伍兵俱樂部」卻借此聲勢壯大了起來。現如今在新南威爾士訓已經有一百多個俱樂部了,在維多利亞州也數目相當。維州俱樂部的頭兒是個精明人,職業是礦業專家。人稱鴯鶓,以此來與袋鼠相媲美。如果這兒有個新的列寧,這人就算得上是個托洛茨基,因為他天生就是個管人的人。戰時他當過中尉,是個出色的軍人,軍中對他呼聲頗高,要他留在國防部。可他卻離開了政府,無官一身輕,回到了他的開礦事業上。 每個俱樂部都有自己的委員會,由五六個最傑出的中堅分子組成,他們宣誓嚴守機密、絕對服從任何決定。俱樂部委員會負責處理發展方面的每個問題,俱樂部頭目和點票員則出席分會會議。每個分會由十個俱樂部組成,分會上做出的決定拿到州會議上去討論,州會議的主席手中握有決定性的一票。一項決議一旦獲得通過,就成為所有會員的法律。該法律有主席個人來體現,由他來解釋,只有他的中校即秘書長或點票員才可以提出質詢。 俱樂部的公開成員是與任何秘密都無緣的。最重要的問題只在頭目們之間討論。大多數一般的秘密在分會上進行討論。這就是說,絕大多數會員只有獻出忠心和同情的份兒。頭目們密切注視著一切公開討論上人們的反應,謹慎地製造他們希望出現的或按指示應該鼓勵的情緒。一俟適度的情緒出現,秘密會員們便照上頭的意思發起論題。秘密會員也被允許提建議,其建議要在分會上當眾宣讀。但是點票員的頭領有絕對否決權。 傑克·考爾科特的講述索默斯並未聽得太清,但他似乎得到了這樣的印象,那就是:頭領的主意披著供辯論的外衣在各個俱樂部兜個圈子,最後通過分會和州會議成為確認了的原則。所有的辯論都是為了讓幾項主導原則漸漸地在所有成員心中具體化,在實施中,頭領則一味獨裁,儘管他也會把他的建議拿到分會和州會議上徵求批評和修改意見。 「我的感覺是,」索默斯對傑克說,「你們大多數人並不在意頭兒幹什麼,只要他幹就行。」 「哦,我們用不著為這發愁。如果他願意當老闆,那就讓他去費神好了。我們知道他是自己人,所以我們會跟他走。我們木可能都像彼得和保羅一樣什麼都知道。」 「你感覺他是自己人嗎?」 「哦,是的。」 「不過,假設你入了夥並且贏了,而他卻是澳洲的老闆的話,你還會由著他嗎?」 傑克懶洋洋地思忖片刻說:「我想會的。」那怪聲怪調顯得他遊移不定。 索默斯再次明確感到,他們這樣做純屬要幹點什麼,給老闆的車輪子裡插一杠子,壞他的事,從而製造點變化。暫時的變化也行。是要有一個變化,這正是他們所期盼的。為此他們一直處於激動之中,毫不顧及什麼後果。 「你不覺得,有個蘇維埃和威利·斯特勞瑟斯也無妨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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