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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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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數落著自己,一邊下到海邊去,以求忘憂。他知道那無邊的水域很快就會讓他忘掉一切。大海在自言自語,對他不屑一顧。就是這種漠視漸漸慰藉著他和他內心的世界。他開始淡忘了一切。 昨夜裡曾經風雨交加。礁石上一群男人和孩子正光著發紅的大腿從浪花中釣黑魚。他們蹲在礁石上,看似一群動物。那樣子,就像動物一樣一忽兒靜臥一忽兒躍起撲食。一隻大信天翁緩緩地向浪頭俯衝下來。可能是信天翁,也許是一隻衰弱的鷹,寬大的翅膀在撲扇著。 大海在湧動,浪潮退下後在海灘上留下一線閃爍發光的海生物,看似一隻只小瓶子一般。瓶身是閃光透明的淡藍色,長長的瓶冠是深藍色的,實心的瓶底則是半透明的紫色。這些水生物長著一簇簇的藍須,其中一根須特別長,在沙灘上綿延了一碼長。這根須筆直筆直的,是半透明的藍色。這一定是些小章魚之類的東西,長著明晃晃如同玻璃一樣的身子,活像一隻小梨。頭頂長著藍色的毛邊,用來漂浮自己,還長著些須是起感觸作用的,那根長須或許是用來泊岸用的。天知道。它們停在岸上,柔軟而明亮,恰似一隻細巧的海上漂流瓶一般。這倒教索默斯想起他們在希拉諾和威尼斯吹過的玻璃瓶子,不過他們從來也沒有把瓶子吹出這等質地和色彩,如此這般地柔軟愛人兒。 天空中亂雲飛渡,午後海面上風雨交加,雨幕隨風掠過海面。可隨後天又放晴,索默斯和哈麗葉在沙灘上散步,眼見著藍天上暉映出紫色,白雲攜著熱量熾烤著潮濕的沙灘。大海在不停地絮語,講的是那種本能自然的語言。最終大海的絮語響徹了索默斯的靈魂,叫他再次忘卻塵世。純真又複歸了,隨之而來的是內心的寧靜,塵世遠離他而去。整個上午他都在憤憤然地想著,他應該讓傑克教他用步槍或左輪手槍射擊,這樣他也可以起點作用。這輩子他還沒有打過槍呢,現在是開始學的時候了。現在他反省自己,他到底要步槍和左輪手槍幹什麼用?沒有,他跟它們一點關係都沒有,就像與這個塵世中的大多事物毫無干係一樣。當他確實是他自己的時候,他的靈魂是平靜的,他相信自己。這種信心是難以言表的。於是他變得平心靜氣了。這並非是滿足,而是像一條寧靜的河流,滾滾流淌,漲滿了河床。而內心深處是平靜的。 相信什麼呢?信自己,信人類,信人類的命運?不,不。那是信天命,信全能的上帝?不,連這些也不是。他試圖去想那個他聲稱自己尊崇的黑暗之神,可他又不相信這個神,便不去想。這個美好的早上,這個海的世界,充滿著勃勃生機。 隨之那個不斷重現的警示又一次呈現在他心中:有些人一定要是自我選擇的結果,他們只聽從活生生的生命,因為那是他們自身中高漲的潮水。傾聽、傾聽,傾聽它的訓令,重視它,認可它,向它表白自己,儘量服從它。有些人就是靠這種堅定不移的本性活著,全然不顧及身外的世界如何。他們決不允許塵世的「外在」潮流把自己沖走,即使被沖走,他們也會掙扎回來。索默斯意識到他很怕被沖走,是因為他有點想被沖走。不過感謝上帝,現在他正漸漸隨潮流而歸,而不是像那可憐古怪的「墨綠色泡沫」被海水甩到海灘上等著乾涸。 現在他記起那些成群結隊洪水般瘋狂向外奔湧的人們了,他們遠離了他們自己,也不被這狂流沖得發瘋。可他還是感到奇怪,為什麼他們會這樣大批地沖,向外,向外沖,總是瘋狂地向外沖,就像怕水的幽靈從水池中沖出來。他自己,一旦被捲入這狂流中,會感到倍受折磨,為此發瘋,為此憤怒,直到他感到自己又像個水生物漂回大海中為止。他內在的靈魂之海,他潛意識的信仰,這些是他的意志所無法控制的。為什麼這些大量的人們不想要這種自身的平靜與寧馨?他們為什麼需要電影院和刺激呢?刺激就如同暈船一樣令人噁心,可為什麼這個世界需要這個? 這是他們的問題。他們有他們要走的路。可有些個男人和女人則一定要與自己最深刻的生命同在,平和地活著,毫無妒嫉之心。在這種沉寂中傾聽,傾聽,從而試圖去認知,去服從。發自內心深處,而且因為外在的緣故這樣做。太美了,這種寂靜。可是,可憐的理查德,他在那場爭論之後,不過是在!日日的陽光中沐浴了片刻而已。搏鬥又會開始,只有在搏鬥中,他的靈魂才能再次燃燒,從而去認識、強烈地認知他的「黑暗之神」。在相持之中,他是那樣甜美、寧馨。 午茶時分,天又開始下雨。索默斯坐在雨廊中看那深藍色的大海,起伏的波濤之間彌漫著忽閃忽閃的黃色光霧。遠處,東邊天際上有一朵彩雲,那是一道虹雲。那道虹並不很耀眼,只是短短一彎。再遠些,雲水之間,正是一片煙霧迷茫。 「你覺得,除了我,你是同誰在一起?或著說,哪些人自以為在與你為伍?」哈麗葉問。 「沒有,沒誰。」他回答道,邊說邊抬頭望天,看海天交接處的虹煙。虹的背景是黑的,虹光把那黑暗映出七彩來。在他眼中,虹一直是個象徵,一個美好的象徵,象徵著他目前的寧馨。那是不會混滅的信仰,是宇宙和內心之間的誠摯。當他說「沒誰」時,他的眼睛凝視著天上的虹,從那裡尋找答案。 他一生中有許多次看到過虹,最近的一次是到悉尼後。那一次,是一個週六的早晨。船駛進悉尼港時,他心頭湧上一股難言的惆悵和淒然。他說不上,為什麼不想下船,不想踏上那碼頭,不想進城。如果那樣做,他會感到大受傷害。早餐後來到甲板上時,船停了,大雨滂沱,碼頭上一片漆黑淒慘,空空蕩蕩,看似一座荒棄的城市。他繞上右舷,放眼向城裡的小山和環形碼頭望去。黑暗,滂沱大雨中一片黑暗,滿目淒涼,甚至植物園中的綠草和音樂學院的牆垛也籠罩在黑暗中,這幅景象讓人說不出有多慘。但是,海港上空懸起了一道十分壯觀的彩虹。他情緒極壞,沒心思去看,可又不能不去看它。那巨大豔麗的超自然彩虹橫跨在整個悉尼上空。 他在追憶那天的情景,目光仍然注視著映出金色光茫的深藍色大海,這片海更像北方的海。他又去看遠方影影綽綽、幻影般的虹。這時,哈麗葉聽到門口有人來了。原來是威廉·詹姆斯。他的火車要一小時後才到,趁這工夫來他們這裡看看,他認為他們不會介意的。果然這對夫婦很開心,哈麗葉還端上了茶點。 也許是天意,他也正是心靜如水,寡言少語,只是安安靜靜,一臉的感激之情。喝完茶,他和索默斯坐回到無風的雨廊上,凝視著金黃多雲的夜色徐徐沉下。他們很少言語,只在折疊椅中靜靜躺著看天。 「我在想,」索默斯說,「袋鼠能依靠哪些追隨者?」 威廉情姆斯平靜地看他一眼,說: 「退伍兵,主要是那些歸國士兵,還有些水手。」 「都是什麼階級的人?」 「什麼階級的人都有。不過,有錢的人不多。大多數是像我和傑克這樣的人,不是簡單的勞動者。還有幾個醫生和建築師之類的人。」 「你認為這對他們很重要嗎?」 傑茲沉重的身子在椅子裡不安地扭動著。 「你永遠也說不清。」他說。 「也是,」索默斯說,「我實在不知道傑克·考爾科特到底對此有多上心,實在說不準。」 「對這事,他像對任何事一樣上心。」傑茲說,「或許對這事還更上心一點兒,因為這更叫人刺激。」 「你覺得他們主要是為了尋刺激嗎?」 「我覺得應該是吧。在澳大利亞,不找點刺激就會死。」 他們沉默了片刻。 「要我說呀,」索默斯說,「這事應該比刺激更有意義才行。」這話又讓傑茲不安地扭動起來。 「哦,呢,這裡的人並不太重視這個。進來隨便,出去也隨便,這是規矩。不過你知道的,只要做,他們就忠於自己的事業。他們以誠相見,這也是規矩。」 「我信。只是,結果會怎麼樣?」 「哦,呀,結果就是結果,傑克也總這樣說。」 兩個人又沉默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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