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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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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在他內心深處,他仍舊是個固執的清教徒。而他靈魂深處則一片漆黑,一片陰鬱,十分不屑。那些所謂的時刻早就稔熟在心了,一想起來就厭倦。那些欲火令他難以面對,更不會教他行動。這些對他來說形同烏有。有一扇斜坡通向冥國,通向一片廣漠、神聖的陽物黑暗世界。在那裡,你會像身陷埃及的那黑暗世界一樣,被至高無上的神擁抱。要麼去那兒,要麼就無處可投身。他再也不要想像那些神了。 他在沉思中不經意地轉過身,聽到傑克回來的聲音。隨之他開始假寐。在澳洲他一直難得睡個好覺,似乎是土著人的魔魂在他睡著時潛入了他體內,把他舊的體格全然破壞了。睡眠對他來說成了一種痛苦,還沒完沒了地做夢。這天夜裡,他剛做了一個頗為生動的小夢,便醒了。一夢就醒,速度之快亦教他惱火。而在家時,他是不到黎明時分不做夢的。 那個夢不過如此:他站在「咕咕宅」的起居室中,彎著腰在幹點什麼小事,或許就是在折上報紙吧,上床前整理整理屋子而已。這時他感到胳膊有點刺痛,隨之聽到身後一個男人調侃笑談。似乎他也看到了這個人的臉——一個陌生人,一個粗粗拉拉壯壯實實的澳洲男人。這時他不無恐懼地意識到:「他們在我頭上套了一條麻袋,縛緊了我的胳膊,讓我蒙在黑暗中動彈不得。他們趁機從臥室裡偷走我那只棕色的小包,那包裡可是裝著我們全部的錢財啊。」緊迫的現實令他震驚,他要掙扎著從睡夢中醒來,不過,好半晌他也弄不清這樣的事實,諸如:「我並非置身『咕咕宅』中。我並非在馬倫賓比。我是在悉尼的威葉沃克,考爾科特夫婦就在隔壁。」良久,他真的醒了。不過,如果那種事真的發生過了,那大概也只是夢中才有的事,很難真的發生在他身上。 翌日一早,他們就動身回南海岸了。傑克頗為調侃地對索默斯說:「你們是不是跟我們處得不怎麼愉快呀?」 索默斯沉吟片刻才回答:「我對我自己不是也不滿意嗎?」 「這年頭,別太較真兒了。」傑克說。 「可能我是非較真不可的。」 「可你知道,你不可能讓一切都完完美美地等著你去享有。要學會游泳,就得先淹上幾回,嗆幾口水才行。」 「怎麼個挨淹嗆水?」 「還不懂?我覺得你是想做什麼事之前先要十拿九穩,全明白了再做。可有些事是不可能這樣的。你得先一頭紮進去,就像把狗扔進水裡一樣。」 索默斯對這番話十分不以為然,心中悻悻然。這是他們遇上的頭一個真正的冬日。悉尼的清晨,寒霧彌漫,濕霧欲滴。山裡——藍山山脈中一定會下雪的。可是霧幕撩起後,濛濛細雨也收起了雨絲,淡黃的陽光如水流瀉。 哈麗葉在火車上不得不跟同行的旅客交談,因為洛瓦特此時情緒十分不佳。這是個紅鬍子的威爾士人,淡藍色的目光中透著些許哀怨,似乎一切都是那麼不盡人意,總覺得自己懷才不遇的樣子。他說他的名字叫伊文斯,開著一間百貨店,在澳洲已經住了十六年了。 「這兒夏天熱嗎?」哈麗葉問,「我猜挺熱的吧?」 「是的,」他說,「極熱。我記得有一陣子下午兩點就上床躺著,熱得不能動彈。熱得讓人頂不住,太熱。」 哈麗葉在印度嘗過酷熱的滋味兒,信他的話。 「你認為要很久才能適應這個國家嗎?」她隨後又問。 「嗯,我想得四五年工夫你的血才能變稀點兒。少於兩年都免談。」 「四五年!」哈麗葉重複道。但她腦子裡這時想的是這句「讓你的血變稀」。變稀!真叫怪!洛瓦特也聽到了這句話。而他的血則很難變稀。很明顯,他要在這國家呆下去,還要熬上四個年頭才能適應。那,如果血真變稀了,又會怎麼樣?他看看伊文斯先生:蒼白的尖鼻子,紅頭髮,淡藍色的目光中透著哀怨。伊文斯先生似乎同「舊世界」來的人聊起來很感愉快。「你們是舊世界來的?」這是個不可避免的問題。血變稀後教他看上去缺了點什麼。可他絕不要再回威爾士。哦,不,絕不再回去。 「到了這兒,咱的血比在舊世界時稀了。」澳大利亞人似乎把這當成了一個科學說法。理查德覺得,他不想讓他的血變稀以適應澳洲的制度。可到了晚上,入睡之後,毫無疑問這種新陳代謝會迅速瘋狂地進行。 黃昏時分,索默斯和哈麗葉回到「咕咕宅」,天上飄起了小雨。哈麗葉一腳邁進門,著實松了口氣。 「噗!」她長出一口氣道,「謝天謝地,總算回來了。」她四下看看,便去整理沙發上的小墊子。前幾天為了除塵,他們把這些墊子很是抽打了一番。 索默斯則來到草坪邊上,這兒靠海近些。海水正呼嘯著,一排排浪頭湧動著,浪並不太高,卻是長長的,一波接一波洶湧翻滾。天空灰濛濛的,海天之間扯起了一道道昏暗的雨幕。而在南邊,正有一片黑鴉鴉的雨幕隨風襲來。棧橋盡頭,風浪之中,一條長長的滿載運煤船正隨波顛簸,要掙脫纜繩漂走了。可那海浪實在綿長,水流過於洶湧湍急,使得這條船難以調頭離岸。 無色陰沉,可大海相比之下卻顯得白亮,只是色調頗冷。浪濤呈現為黃綠色,泛著白沫。一排浪頭一般會泛起三道白沫來,前赴後繼地隨海浪翻卷而來,而有時也會有四道泡沫。綿長的浪濤拍打著海岸。海岸上景象荒涼一片:浪潮退下後,沙岸裸露出濕漉漉的陡壁來。礁石讓雨水沖刷著。那矮爬爬、狹長的黑色汽船仍舊在風雨中飄搖,遠看影影綽綽的。 索默斯走回屋,突然開始除下身上的衣服。轉瞬間他已赤身跑過雨中,清涼的雨水立時灑了他一身。啊,城裡那場熾烈的情感經歷太教他燥熱得慌。哈麗葉驚訝地看著他的白色身影消失在矮矮的崖畔,便跑過去看。 他飛跑過沙灘,那兒涼風習習,雨點兒稀疏。他徑直跨進水中,撲入湧上來的浪花中。這海水至少看似翻滾著。浪頭把他旋入水底,教他嘗嘗太平洋的滋味。啊,清涼濕潤!清涼濕潤!海浪又退下,沙灘在他身下又散開,他成了一條擱淺的魚兒晾在沙灘上。他再次撲入水中。一道道牆一樣的浪頭在不遠處洶湧著,可看上去仍然很可怕,似間不容髮地咆哮而來,那白色的浪牆正「嘩啦啦」壓向他。就在那澎湃激蕩的白浪背上,那條影影綽綽的汽船在掙扎,看似騎在什麼枝頭的一朵花兒。 他沒敢遊近那浪牆。不,那洶湧的綠色波瀾足以揪住他的脖子把他掀到海灘上。但是波濤的衝擊對人是有好處的;如果你逃跑,海浪會沉重地砸到你的後背上;如果你向前沖,它會迎頭沖來,撲入你懷中。 走出海水時,雨正下得急,天幕低垂,黑沉沉地懸在綠波白波之上。海岸邊翻湧著泡沫,一片雪白,看似四射的陽光一般。雨水落下來,倒讓人覺得暖洋洋的。 哈麗葉手執一條毛巾穿過草坪走來。 「這樣可真不錯!」她說,「早知道這麼好,我剛才也來下海了。」 但他沒理會那條毛巾,而是進了小洗澡間,站在蓮蓬頭下沖掉太平洋粘在他身上的海水和氣味。哈麗葉手拿毛巾跟過來。他用手擋住她的臉沖她點點頭。她明白他的意思,就若有所思地出去了,待他擦乾身子,才向她走來。 未了,她更為好奇了。結束之時,外面天色已暗,她沖他笑道: 「太棒了,很時髦呢。直接從海中走出來,像另一個動物似的。」 棒、時髦,這種詞兒讓他覺得很不適合描述剛才的情景。他給她端來一碗熱水,就去準備茶點了。風聲開始大了,淹沒了大海的濤聲,但仍能聽到屋外海的咆哮。他們喝茶,吃了慍悖醬的烤麵包。那七把掉了壺嘴的茶壺在紅白兩色的方格茶座布上閃閃發光,那塊布占了硬木桌的一角。謝天謝地,他感到涼爽而清新,很是超然,雖然不像在家中那麼受用。沒有家裡的受用感,這反倒使他覺得慶倖。這間屋,很容易受室外的影響,它就像海灘上的一隻貝殼,清涼,彌漫著海的氣息,而不是一隻可以藏身躲避的安逸小盒子。 傑克·考爾科特的駁斥還讓他覺得如鯁在喉。或許說到底他只是個來澳洲混飯的,愛誇大事物的重要性,尤愛在未知物前裝成全知全能的上帝。澳洲人把英國老家來的移民稱做Pommy。 老師:喬治,你幹嗎打他? 喬治:老師呀,他叫我Pommy。 奧西(一隻眼睛已經變色):嗯,你是個Pommy,難道不對嗎?我能讓你不是Pommy嗎? Pommy據說是石榴的簡稱。而這種發音在一個順其自然發音的國家中便與移民一詞的節奏相近。還有,移民們在血末『變稀」之前的初期,其特徵是圓臉和紅臉蛋。人們這樣說。有了石榴,便引出了Pommy這個詞。讓詞源學家們姑息吧,這種詞的變異是合理合法的。 或許,索默斯自語道,我就是個傻乎乎的Pommy。假如我的血已經變稀,就不會對同「袋鼠」同甘共苦或與傑克義結金蘭感到大驚小怪。我即使不是個紅臉膛的Pommy也是個青臉Pommy。當然了,這些人把一切都視之自然,並且希望我也這樣做,可我卻像一條掉進油鍋裡的魚兒,又蹦又鬧。那是注入了太多「靈魂」的緣故。當你的血變稀後,便只剩下靈魂的殘渣了,你的機智與感情全然離你而去了。正如同傑克所說,你會把一切視之當然。難道這樣做不是最理智的嗎?總比你鑽牛角尖兒硬要用你的條條框框去衡量要好。唉,血一變稀,你就會忘卻許多。可要忘卻的東西太多了,一旦忘卻,你又說不上來忘卻了什麼。首要的是,這樣做是與古板的英國理性傳統勢不兩立的。其次,一旦你的血變稀了、沒了魂,你就也不在意談你的感受了。 「你這杯澳洲紅酒淡多了。」索默斯上床前無意中看到映在鏡中自己的身體,對自己這樣說,「你瘦得如同一隻空瓶子,可瓶中酒卻不能淡。我這幾天簡直是在犯傻。」 可他又自忖:「難道我願意讓自己的血像他們那樣變稀不成?血變稀了,人也空虛了。我想要這種奇特的透明血液,讓它成為一種對照物嗎?這種血使人感情無常,空虛蒼白。當然,在我的血未變稀之前,我是不會像他們那樣看問題的。天知道,這個充滿博愛的世界上,人類何以用同一種眼光看問題。須知,不同大陸上人們的血濃度並不同,血不同,心態必然不同啊!眼光絕不會相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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