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袋鼠 | 上頁 下頁
四一


  「你們吵了嗎?」哈麗葉問。

  「吵了,還挺凶。不過吵得一點不俗。我們客客氣氣分了手,我說過的,好離好散。」

  「你這人真是的。你是專門去惹他生氣的。我早就知道。你幹嗎這麼惡?」哈麗葉說,「你這人,不壞別人點事兒就不開心。」

  「我憑什麼非要跟誰都合得來呢?」

  「那倒用不著。可總不至於故意唱反調吧?特別是對庫利先」生,更不該這樣。人家喜歡你,是那麼熱心腸兒的一個大個子。人家關心你在想什麼,你該感到受寵若驚才是。可你不,還要想方設法氣人家。唉,我怎麼攤上你這麼個招人煩的歹毒丈夫!」哈麗葉說。

  維多利亞聞之驚恐地睜大眼睛。可索默斯仍舊禮貌地端坐著,面帶微笑。

  「他請我,我當然十二分地受寵若驚了,」他回她,「否則,讓人請出來我會感到反感的。可我並不反感呢。」

  「你不反感!」哈麗葉叫起來,「我可知道你會作假。正因為你表面裝假,你才心情不好的。」

  「可你該知道,我心情不好又不是一天兩天了,」他平靜深沉地答道,「這就是說我沒裝。」

  「哼,那反倒更壞。我實在煩透了你的壞心情了。」

  「可是,索默斯先生並沒有心情不好呀!」維多利亞叫道,「他比我們任何人都好脾氣,真的。要是我沖傑克說了這麼一通兒,他會氣死的。對不對,傑克?」說著她挽住了他的胳膊。

  「你要是想試試,不等你說完我就把你送進煤棚子裡去關你一夜。」他像個老媽媽那樣幽默地答道。

  「再說我也不會那樣。話又說回來,你敢關我,那就跟你拉倒。反正你會發火的。」

  她換著她丈夫的手臂沖索默斯笑笑。

  「只要女主人說我脾氣兒好,」索默斯說,「我妻子說什麼我也不會感到負疚了。」

  「得了吧,你會感到負疚的。」哈麗葉說。

  「女主人可是一點沒挑你的毛病。」維多利亞叫道。她今天著一件雪仿綢上衣,樣子俏極了。「她認為你是這些人中脾氣頂好的一位。」

  「什麼?」傑克叫道,「那我呢?」

  「不管你在不在這兒,都比不上他。今晚你對我就不怎麼樣,而威廉詹姆斯則從來就沒對我好過。可索默斯先生卻好得不行哎。」說著,她騰地羞紅了臉,模樣頗為動人。她低眉凝視索默斯,他則自顧笑得更為歡暢。

  「你聽我說,索默斯夫人,」傑克說,「咱們做個交易,直到她們改了主意為止。咱倆劃根火柴賭一下,讓他倆去私奔一下怎麼樣?」

  「那威廉詹姆斯怎麼辦?」維多利亞急火火地說。

  「嗨,誰也用不著為威廉·詹姆斯發愁。」他自己說,「現在他該滾回家去。」

  「不,」哈麗葉沖傑克說,「我不會劃什麼火柴打賭的,謝謝。玩這遊戲可不上算,白費蠟。」

  「那有什麼,也許你劃到的是不起火的那一面,」傑克說,「下次才劃到著火的那一面。」

  「不,」哈麗葉說,「我去睡了,你們愛怎麼劃就怎麼劃、愛怎麼發火就怎麼發火吧。晚安!」

  說完她騰地站起,維多利亞也跳起來陪她去她的臥室。索默斯夫婦在托裡斯汀各有一室,現在來到維多利亞家,她也安排他們各居一小間。

  「怎麼,」傑克說,「今天晚上是你的不是吧?」

  「不,」索默斯說,「也就是不投脾氣,不過我們能理解,沒別的。」

  「我就知道會是這樣。」傑克說,「他在琢磨你的世界,這一點我看得出。」

  威廉詹姆斯站起身準備離開了。他狡獪地看看索默斯,那雙淡灰色的眼睛似乎在懷疑地審視他。

  「索默斯先生可是毫不在乎,輕而易舉地會許諾的。」他說。

  「不,」傑克說,「你們這些從古老國家來的人太瞻前顧後,不敢冒險。我就不這樣兒。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才不計後果呢。幹完一件事後你有的是工夫去琢磨它。要是你傻乎乎地後悔了,那說明你當初就不該幹。我從來不知道後悔,從來都是隨心所欲。想幹什麼,就把它幹成。一個男人要做的,就是沉默不語、握緊拳頭、從不下跪。那樣,他就能隨心所欲了。他所要求的是,別人也隨心所欲,無論男女都該這樣。少來點前怕狼後怕虎吧。傑茲,我送你去上電車,我得散散步,消化掉這一肚子威爾士乾酪。這會兒維基暫時向著索默斯先生不向著我,我也木吃醋,何苦來呢?」

  維多利亞正收拾盤子,似乎聞而不知其聲。兩個男人出去了,索默斯仍舊坐在他的椅子中,他此時的確在生氣,生任何人和任何事的氣:他天生來的,一惱怒發瘋就顯得十分英俊。他聽到傑克酸溜溜的暗示了。他也知道維多利亞迷上了他:她決不拿愛當兒戲,因為她離舊的世界太遠了,所以才會義無反顧。現在,她全然受著自己感情的驅使,全然著了魔。

  她說話了,是那種女低音:「你不是生我的氣吧,索默斯先生?」這時她是那麼美,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又像個欲望強烈的美麗處女向一個旅人獻身一樣——以欲望之神的名義。這教索默斯不禁伸出手,指尖輕柔地撫著她滾燙的面頰,回答說:「我怎麼也不會生你的氣。你可是太迷人了。」

  她看著他,黑黑的眼睛滿含著光芒,那是獻身的目光。他莞爾一笑,站了起來,頓覺四肢充盈。那一刻,是力量的一刻,他又一次感到他四肢充滿了欲望,那欲望就如同力量一樣。這些日子的憤懣似乎在這一刻了結了,就像一束文火最終昇華為火焰。這並非是愛,只是強烈的欲望,他知道這一點。巴克斯神,狂歡的酒神,手持刀槍狂歡。她眼中閃著聖光,就是巴克斯,真正的巴克斯。傑克不會吃這酒神的醋。這團火,在煙消之後,是十分純淨的。他的手指尖可以感覺到她臉上火的柔美。

  可是他那慣有的頑固勁兒又上來了。他幾乎是不由自主地做了如下的決定,或許是恐懼使然。

  「晚安。」他對她說,「傑克一會兒就要回來。你今晚看上去太美了。」

  說完他回他自己的房裡去了。關上門時,他在想是否僅僅是懦弱所致。名譽?就傑克來說,沒這個必要,這很明顯。那哈麗葉呢?她是那樣一個誠實的女人。她會懂,憑她的感覺,名譽的敗壞木在於行動而在於欲望。同樣對她來說,名譽並不在於信守諾言,而在於誠實地追隨一種真正的感情。在此,他用不著考慮什麼名譽

  那又怎麼樣?為什麼不在屬￿神聖的巴克斯的那一刻,去追隨那火焰?如果生命就是這樣,為什麼不呢?或許全是舊的道德習慣使然?毋寧說是恐懼或傑克所說的那種自我承諾。可能只是因為這個。那一刻是維多利亞的癲狂時刻,她癲狂時就是這樣一副巴克斯的神情。維多利亞就是維多利亞。既然如此,為什麼拒絕?

  異教徒的方式,眾多的神,不同的祈禱,巴克斯神一個個神聖的時刻。還有別的神的時刻:宙斯和赫拉,阿瑞斯和阿芙羅狄蒂,所有偉大的神的機遇。為什麼不去瞭解所有的神的機遇:從赫拉的最重要機遇到白駒過隙般的愛奧或勒達或加尼美迪的瞬間機遇?一個男人難道不應該瞭解這一切嗎?特別是巴克斯神那堂皇、旋風、如刀如戟的一個個瞬間機遇?一個男人為什麼不抓住這樣的瞬間契機,一旦遇上為什麼不抓住?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