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袋鼠 | 上頁 下頁 |
四〇 |
|
「瞧你說的,」他的聲音變得細小而輕柔,「我沒見到你時就愛上了你。我的靈魂呼喚著你呢。可你和你心中的魔鬼卻傷害了我。」 一時間理查德臉色煞白,沉默了好一陣子。他肩上那只手愈來愈沉重地按下來。 「你看,」索默斯竭力把話說得婉轉,「『你說的魔鬼正是我自己本身。那是最好的我了,我堅持這樣。我覺得,愛,咱們的這種愛,是件可咒的事,是慢性毒藥。的確,我懂得在我下體的門檻邊那黑暗的神,我甚至把它當成一個詞組來重複。是在神聖的黑暗中男人相遇並相觸,那是一種了不起的交流。但那不是眼下這種愛。那種交流中是沒有愛的,但卻有比愛更深刻的東西。愛,在我看來是某種微不足道的東西,而精神似乎像某種紙一樣的東西。沒辦法不這樣想,因為我懂,還有另一個上帝。」 肩上的手滯住了。 「不過,您是否在發明一些新詞兒,表達的其實還是我所指的東西?我稱那叫愛。」袋鼠側視一旁,語調奇特,平淡得很。 「我是讓您覺得在做這樣的事嗎?」洛瓦特溫柔卻冷靜地問。 索默斯臉色蒼白自顧端坐著,抬頭望著袋鼠。袋鼠像一朵巨大奇特的激情雲朵籠罩著索默斯。隨之,似乎那光焰和震顫從袋鼠身上消失了,那朵雲彩變得更暗更沉重了。他歎口氣,把手移開,轉過身去。 「嗯?」他說,「唉!」 索默斯站起身,他開始發抖,頗感虛弱。 「我得走了。」他說。 「好,要走就走吧。」袋鼠說。 索默斯二話沒說就走了,剩下那個人癱在椅子中,像被打敗了一樣。索默斯甚至毫不同情他。他的心中莫名其妙,空蕩蕩的,情緒全無。 他那天要在考爾科特家過夜。哈麗葉也是。不過他並不急於回那兒。夜晚,天空晴朗,星光燦燦。他坐上電車出了市中心,然後下車步行。在這個國家,夜幕降臨,他就會覺得大地和世界消失了,似乎白日不過是一場幻景,此時天空在沉降下來。銀河,一片如煙星雲就在他面前飄落,就落在他面前,似乎他就可以走進去,只要他一直不停地走就行。那慘淡如煙的星漢流瀉下來,那麼近,直直鋪展開來,就像一條路伸延而去。你盡可以避開上方那條路上奇特的黑暗淵藪和鴻溝,獨自走下去,向著彼岸的星雲浮島,向著南方,越過鴻溝中刺眼如燈塔的星星,你就會踏上一條新的路,上一個新的高度。會有一條新路的,在那兒。這個僵死的地球上沒有立足之地,你會全然沉沒下去。 他看到,在黑色的海平線上,一條船上閃著明明滅滅紅若傷痕的燈光。是它們——男人之路的標誌——火辣辣但疲憊的目光。他轉過身,不去看遠方那船影,仍去看銀河那面下斜的巨大坡面。他真想擺脫這醉生夢死的人類、空乏身。心的愛情和煩惱環生的欲望。為何不遁入冷漠與孤獨?為什麼欲望總是像鎖鏈一樣教人惱怒不已?為什麼不能擺脫這羈絆,獨往獨來?為什麼不像塘鵝那樣猛然縮緊身子,然後再縱身躍起,像一彎白亮亮的金屬弓箭直射人海中,激起洶湧的浪頭來,隨之全然銷聲匿跡,劃出一條下滑的曲線,在水下抓住自己欲尋的目標,再凱旋上升,抖著水淋淋的身子躍入麗日晴空之中?為什麼不呢?為什麼要逼迫、逼迫、逼迫自己走上欲望之愛的大路,堅硬的愛之路?甚至要像袋鼠那樣。為什麼不能像塘鵝那樣縱身入海,沉下去,觸到那條曲線的最底端然後再上升?或像一隻鷹、一隻鳶飛速下降再上升? 這是個奴隸的世界,人人在表達愛。為什麼要與他們為伍?為什麼要迎合他們?為什麼要隨他們而去?為什麼不衝擊那看不見的東西從而獲得一種交流,就像塘鵝沖入水中看不見的世界或一隻鳶從高空撲食一隻老鼠?撲捉,然後離去,重返孤獨。接觸,再離開。總是要重返孤獨。為什麼像千千萬萬條魚或幹千萬萬隻老鼠那樣擁擠在海中和陸上飽食終日?這是個奴隸的世界。那為什麼不做一隻天上的塘鵝,擁有兩個世界?為什麼只有一種屬性?如果我要與什麼相會,那應該是向下、向下,在看不見的世界,一旦我浮上來,就要與孤獨為伍。在看得見的世界裡,我孤獨,是個孤獨的人。我與他物的會合是在地下的黑暗中,塘鵝躍出水面,它身下仍有成千上萬條魚在遊動著,但是它們卻是在恐懼中戰戰兢兢地遊動著。那就是大海的魔力。讓它們在波光粼粼的海洋中顫抖去吧! 他總算到了威葉沃克,發現人們在小聚。威廉·詹姆斯在那兒,維多利亞碰巧做了威爾上乾酪。桌上擺著啤酒。 「正好趕上,」傑克說,「再晚來半小時,可就喝不上了。怎麼來的?坐電車?」 「嗯,還走了一段路。」 「晚上過得好嗎?』哈麗葉間。 他看了她一眼。立時這個聚會因為他的到來出現了冷場。 「我們談不到一塊兒。」他說。 「我就知道你們談不到一塊兒,長不了的。」她說,「我看得出,你不會樂意老拉二提。」 「那你看我像拉琴的嗎?」 「我不止一次眼見你死拉活拉了。」哈麗葉反唇相譏,「除了幹這個,你這輩子還能幹什麼?擺弄幾支曲子唄。」 他沒回答,屋裡一陣沉默。他臉色蒼白但神色堅定,像一隻奇特的貝殼。 「你們在為什麼提心吊膽呢?」傑克安撫他們說,給索默斯斟了一杯啤酒。 「沒什麼。我們倆是南轅北轍。」 「你去之前我本應該告訴你這一點的。」傑茲有點得意地說。 維多利亞明亮的黑眼睛看著索默斯。她簡直被他迷住了,就像一隻澳洲鳥迷上一條蝰蛇一樣。 「索默斯先生是不是有點怪,」她說,「他似乎一點都不介意。」 索默斯瞟了她一眼,眼角上堆著笑意,可他那笑中卻藏著某個奇特微笑著的魔鬼,冷得像一塊冰一樣。 「不,他很介意。別拿他的表面現象當回事,他只是心情不好罷了。」哈麗葉叫道,「我現在懂他了,他這些天一直心清不好。」 「是嗎,為什麼?「維多利亞說,「今天下午他在這兒時可是好好兒的。」 「是啊,」哈麗葉懨懨地說,「是不錯!你跟他生活在一起就知道了。」 維多利亞再看看他那神情自若、光潔的面孔,眼角上仍堆著笑。她對他的著迷程度仍一分未減。 「真不錯,這威爾士乾酪,」他說,「再有點紅胡椒就好了。」 「紅胡椒?」維多利亞叫道,「有啊!」說著就起身去替他取。她把東西遞給他,他盯著她水汪汪的黑眼睛,十分客氣地道謝。在這種情況下,他講話的聲音便十分有樂感。當然這教哈麗葉不舒服。可維多利麗亞仍舊翹著手指感到驚訝。 「你感覺如何?」傑克問。 她只是笑笑,這才想起該坐下。於是她坐下,琢磨自己該做什麼。 「這麼說,你跟袋鼠談不來?」傑克悠悠地問。 「我十分敬佩他。」 「在那兒你不會孤獨。但是你不會失足,不會愛上他。」 「我只打個趔趄,隨後又能站穩了。」 傑茲吃著乾酪不禁大笑。 「那就好!」他說。 「你打個趔趄,然後又站穩了。」傑克說,「你可真有心眼兒。我們可是一下就栽了跟頭,踢騰幾下就沒了氣兒。你們是怎麼分手的?」 「我們相敬如賓。我說要走,他馬上就說想走就走。」 傑克瞪大了眼,甚至傑茲都停住了進食。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