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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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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你可別想著我只是個情緒容易衝動的傻瓜就跑了。」他的聲音有點嚇人,透著某種奇特的冰冷與理智,這是索默斯從未曾聽到過的。 「我就是相信愛之火。我相信,它是一切創造性活動的靈感之火。我是全然相信愛之火的。理智上我也這樣相信,我可不是不要理智的人。我用它來為愛服務,就像一件鋒利的武器,永遠教它保持鋒利,有殺傷力。我不愛的時候,我只使用我的意志和機智。愛的時候呢,我相信我孤獨的單相思。」說著,這聲音變得冰冷呆板。 索默斯茫然地坐著。這種變化幾乎像什麼淫穢的東西一樣令他恐懼。這全然是這個雷神的另一面了。 「可是,難道愛是創造性活動的唯一靈感嗎?」他聲音微弱地問。 「我還是頭一次聽人對此生出疑問。你覺得還有什麼別的嗎?」 索默斯想他知道還有別的,但他不想在那個鋒利的刀子樣的聲音之下流露自己的想法,所以他沒回答。 「除了愛的力量,還有什麼別的激發人的力量嗎?」袋鼠接著說,「沒有別的,愛讓樹開花,撒下種子。愛使動物發情,讓鳥兒披上最美的羽毛,唱出最美的歌兒來。人在世上所創造的或者說將來能創造的也就是這些了,請允許我使用創造這個字眼兒,它指的是人最高層次的生產活動。」 「我自己也總用這個字眼兒。」索默斯說。 「這很自然,因為你知道怎樣思想更能獲得靈感。這樣說吧,人作為人所創造或將要創造的,都是靠愛的啟迪和愛的力量。不只是人,所有的活物兒會趨向創造,新的創造,靠愛來創造美和可愛的姿態。我則會更進一步。我相信,太陽對地球的吸引本身就是一種愛的形式。」 「那,地球為什麼不飛向太陽呢?」索默斯問。 「理由是一樣的。愛是相互的,雙方相互吸引。可是在自然的愛中,一方是要試圖抑制對方的、令對方保持其本真的可愛本質。對任何一個真正的愛者來說,如果被愛的一方毀了自己的天性和自我去認同愛者及其天性與自我,這都是最大的災難。我就是這麼認為的:對任何一個愛者,這都是最大的災難,他會盡最大的努力防止這種情況發生。地球和太陽,則找到了一種最完美的平衡。而人則還沒有。人要學的課程太難了,他的意識既十分複雜又十分有限。這就是我們面對的課題。男人愛他的被愛,只是出於愛,他還絕少明白,他只有愛她獨立奇特的自我他才能夠愛她。這種自我對他來說永遠應該是一種奇特、快樂的秘密。情人們應該瞭解對方,這是一個可怕的誤區,一種自我幻像。真正的情人會發現,只有他們相互瞭解得越少,一方的神秘感才在另一方心中變得神奇。全然的未知,這才是愛的魔力、秘密和神奇之所在,被愛者就伏在我們的胸前,伏在我們的臂彎中,但卻對我們來說全然陌生。我們曾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意欲盡可能多地瞭解認識事物,我們自以為認識了實質,自以為可以支配一切了。可是,太陽卻永遠在我們不可知的遠方,像過去一樣不可知。每個人的愛人亦然,如同不可知的太陽一樣。我們對一個人有所瞭解,這又算得了什麼呢?對這個人,我們能知道的,只有兩點,而且是通過心靈的直覺來獲得這種認知:我們瞭解他是否忠於他內心深處生命與愛的火焰。如果是,他就是朋友。如果他意在違抗並與內心的生命與愛之火為敵,那他就是我的敵人,也是他自己的敵人。」 索默斯聆聽著。他似乎全然聽懂了這番話。他相信這些話是發自肺腑的。 「是的,我信,這話一點木錯。」 「那,你不信什麼呢?」 「我不那麼相信愛是唯一排它的力量或是活生生靈感的神秘所在,我不太信這種說法。總還有別的什麼吧。」 袋鼠傲慢且不屑地看了他一眼,簡單地說了一句:「那,請告訴我,那個別的是什麼。」 「連我自己都不太清楚。再說了,你知道的,我說的你也並不想聽。」 「不,我想聽。」袋鼠厲聲道。 「只用耳朵和挑剔的頭腦聽。」 「管它什麼,說吧,說。」 理查德傻坐著。交流的靈魂就像一頭驢:你可以把它牽到水邊,可你不能強迫它飲水。 「怎麼說呢,」他說,「這意味著我們的末日,首先意味著原來的我們的完結。隨後,至高無上的神再次進入我們體內,是從下進而非上邊。」 袋鼠聞之騰地一下坐起身,像動物從黑暗的角落向外睜大眼張望那樣盯著索默斯。 「你什麼意思?什麼從下面進來?」他叫道。 「也就是說,不是通過心智,而是通過下方的自我,那是個黑暗的自我,可以說是陽物的自我。」 「通過陽物的自我進入我們體內?」袋鼠尖聲反問。 「這很神聖。你永遠看不到那神,甚至無法想像它的影像,可它就在陽物的我身邊,在黑暗中仁立著。」 「陽物的你,我親愛的年輕朋友,那不就是愛嗎?」 理查德默默地搖搖頭。 「不,」他緩緩地說,聲音很遙遠,「我懂你的愛,袋鼠。它全然來自精神,來自頭腦。你只把下體的自我當成精神的工具來操作。但現在,該是讓精神離開我們的時候了。該讓『人的兒子』走開,讓我們留在黑暗中,直面那一言不發的神:他就在下體的自我那冥冥的門檻旁,我下體的自我。就在下體的我的門邊,有一個偉大的神。他讓我感到榮耀,同時我又懼怕他。而精神,則像一支燃盡的蠟燭那樣,完了就完了。」 袋鼠陰沉著臉凝視他,那臉看似一張面具。 「是該讓精神走開了,」他像個夢遊者那樣喃喃著,「該讓精神離開我們了。」 索默斯垂著頭聽他講話,抬起眼皮看著他。袋鼠仍舊端坐著,像一尊凍僵了充滿怨懟的泥菩薩。他振作一下,算是又恢復了常態。 「啊,」他歎息一聲,透著懨倦、無奈和降尊纖貴,「我可是從來也玩不轉神秘主義和超驗主義啊。這也算我的一個短處吧。我聽不懂你的意思。」 「可是,你的『愛』不也是神秘的東西嗎?」理查德頗為反感地問。 「我的愛?怎麼,那是我的感受,就像我感到牙痛一樣,很簡單。」 「對呀,我的感受也是一樣:愛這玩藝兒已經變成破紙片子一樣的老一套了。」理查德仍!日惱火地說。 「像紙片子一樣?哦,我可不這麼看,可愛的孩子。你可是個可愛的小夥子,這一點你並不自知。可你是。你心裡有個魔鬼,它讓你心理變態,不讓你成為一個可愛漂亮的人。我來為你驅魔。」 索默斯短促地一笑,那就是心中魔鬼的聲音。 「沒錯,我要為你驅魔,」袋鼠堅定地說,「我就是要驅走魔鬼,解放你那美麗的安德洛米達之靈。」 「那就試試吧。」理查德冷冷地說著,厭惡地把頭扭向一邊。 袋鼠一下跳將起來,俯視著他的辯敵,似乎他要撲下來,以激烈的熱情窒息住他並驅逐他體內的魔鬼。可理查德冷冰冰矜持地坐著,令袋鼠無法觸摸他。 「我要試一試,」律師微微沙啞著嗓子大叫道,「你讓我試試,就是給了我這個特權。我將要愛你,你躲也躲不了。我就是到了天上也要追逐你,我的小夥子,我就是到了地獄裡,也註定要追逐你。你知道我愛你嗎?在沒見到你之前很久我就愛你了。」 理查德蜷縮在椅子中,像一條蛇一樣,抬起眼皮瞟了瞟那個俯視他的大個子男人。一股磁力似乎正從袋鼠的身上流溢而出,這使得理查德的手不由自主地被吸過去,去觸摸那個人的身體。他控制著自己,不讓自己的手放在近在咫尺的袋鼠那胖大的腹部上,如果他不控制自己,他的手就會自動抬起放在袋鼠腹上。他總算控制住了自己,兩個男人的目光相交了。袋鼠搜索著洛瓦特的眼睛,那雙藍眼睛上似蒙著一層雲、一片霧,像魔鬼的目光難以穿透。袋鼠盯了好一陣子,但那個人卻是不可改變的。 袋鼠墓地轉過身,說:「啊,我能看出,你眼中有一頭野獸,洛瓦特,如果我打不過它,那你就受罪吧,我親愛的。可是,你瞧,我是愛你的呀。」 「聽起來這話像一種威脅。」索默斯笑道。 袋鼠傾過身子,手輕輕地放在洛瓦特肩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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