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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除非誰來強迫我。」傑茲說道,臉上露出高深莫測的笑容來。

  索默斯盯著這個身材短粗的人,他身上那套做工講究的衣服一點也不像是他的。他身著這麼體面的衣服,倒有點像囚犯穿的囚衣似的,這一點在他的舉止上最能表現出來。真是一個沉默寡言難以馴服的矮胖子囚犯。但是在他那監禁著的靈魂中卻有著另一種神秘和魅力。

  這兩個男子默默地站在寒冷的西南風中。他們面對著左邊上風方向碼頭上黑色的鐵軌,小小的火車頭在橋上滴著水。右邊,鐵軌伸延著,黑得奇特,穿過一片小小的農田,田莊上矗立著一座波紋鐵皮頂的房子;鐵軌繼續向前伸延,穿過一大片農田,田野上收割後的玉米稈子和大豆枝子已乾枯成一片亂糟糟的茬子;再遠處是一片低窪灌木叢,靜靜的山頂那邊就是煤礦了。在這靜謐的岸邊,那條鐵軌看上去是那麼黑,那麼光滑,十分奇特,看似很不自然。火車又拉響了汽笛。

  「這兒有點冷了。」索默斯說。

  「是冷。他這就要來了。」威廉·詹姆斯說。

  他們又一起站了一小會兒,看腳下泡沫下淺白的沙灘和深藍的海,看一片片乾枯的草地和草地上的一座座平房。

  是一種奇特的同情把他們兩人連在了一起,這種同情心存在于索默斯和傑克或索默斯和袋鼠之間。也說不上是什麼同情,只是一種古而有之的根深蒂固的知性。

  「好了,再見吧。」索默斯說,一心想在那經理拿著什麼合同到來之前趕緊走開。他同威廉·詹姆斯握了手,不過傑茲像往常一樣懶洋洋地伸出了他的手。他們目光相遇了——特萊威拉那躲躲閃閃的灰色目光中透著嘲諷,教索默斯不由得挺直了腰板,心中生出了傲慢。

  「不同的人,路子也不同,特萊威拉先生。」他說。

  威廉·詹姆斯不語,自顧僵硬地笑著。這讓索默斯覺得,這個人會至死都帶著這副生硬嘲弄的笑臉。

  「我跟索默斯太太說過我的想法,」傑茲操著濃重的康沃爾口音道,「我懷疑她會不會比我的信仰更多些。」這回他的笑容消失了。

  「她說她完全相信袋鼠。」

  「她現在是這樣嗎?她對誰這麼說的?」

  「我」

  特萊威拉仍舊微笑著,那矮胖挺直的身材站在那兒恰似一根電線杆子一般。索默斯又看他一眼,皺起眉頭,猛然掉頭朝堤下看去。那康沃爾人臉上的微笑消失了,他看上去固執、漠然、孤獨,似乎他獨自一人站在世界上一般。他眼看著索默斯走上堤下的沙灘,緩緩地在海水沖平的岸邊礁石上走著。他手揣在衣袋裡,低著頭看那一汪汪兒的水。特萊威拉眼中的倔強目光一直沒變,甚至那經理走過來時,他還是這樣一副樣子。

  可能是因了這次相遇,索默斯才又一次想找袋鼠了。一切對他來說都突然間變得不真實起來。他去了悉尼,到了庫利的辦公室。但是,在頭半個小時裡,第一感覺上的厭惡依舊。索默斯不喜歡他的外表,那種袋鼠的樣子令他感到可惡。漸漸地他們開始接近。袋鼠在這個不速之客面前有點不知所措,他看上去很緊張、心事重重、心不在焉、有點可笑。就是這種滑稽的袋鼠樣子,教索默斯生氣並溢於言表。他在生硬地說著話:

  「在這個世界上你能指望依靠誰?」他說,「看看這些個澳洲人吧,他們的確很友善,可他們缺乏內在的東西,他們的內心空空如也。你怎麼能仰仗這樣的空秫秸稈子?他們可以把自己說成是玉米稈子。他們很優秀,很有男子氣,很獨立不羈,那只是外表。可內心中並非如此。孤獨下來時,他們簡直就不存在。」

  「可是他們許多人在灌木叢中孤獨了很久了呀!」袋鼠用那種呆滯、木然的目光死盯著他的客人。

  「孤獨?什麼樣的孤獨?肉體的孤獨。他們變得全然空虛了。可他們精神上並不空虛,雖然他們精神上與世隔絕。只有這樣的人你才能依靠。」

  「我在哪兒才能找到這樣的人?」

  「不是在這兒。叫我說呀,在這兒頂沒有可能。殖民地國家嘛,總是外在的東西多一些。什麼都是外在的,就像玉米稈一樣空虛。這裡的生活使之不可避免:與灌木叢啦、洪水啦之類的東西做鬥爭,為物質需求和生活便利而鬥爭,掙扎得一塌糊塗,使得內心世界全然外露,一個個全變成了欲壑難填、粗壯無比的玉米稈子了。」

  「玉米稈子還結玉米呢。我發現他們慷慨大度到了極點,這是他們最了不起的品質。舊世界裡,人們總在陪著小心,沒完沒了地為心靈討價還價。可這兒呢,人們從來懶得討價還價。」

  「他們沒有心靈,怎麼說得上討價還價?可是他們卻更為自傲。你拿這樣的人怎麼辦?建一座稻草城堡嗎?」

  「可是,我信任他們。或許,我比你更瞭解他們一點。」

  「可能吧。儘管如此,你建起的仍是一座玉米稈城堡。你把它建在什麼上頭?」

  「可是他們慷慨大度,慷慨到極點了。」袋鼠叫道,「我愛他們,愛他們。別跟我挑剔他們。他們是我的孩子,我愛他們。你是不是覺得,如果我不相信他們的慷慨大度,就該相信你那種來自舊世界的謹慎和挑剔?我才不呢,」他氣急敗壞地叫著,「我不!你聽見了?!」說完他笨重地坐進椅子中,像一個做困獸鬥的陰鬱之神。索默斯頓了頓,只覺心跳都停了。

  「那就說服我去相信他們有多慷慨吧!」他乾巴巴地說,「他們挺不錯的。可他們沒有那種讓他們成為他們自我的永恆心靈,即孤獨的靈魂和主心骨兒。他們的主心骨早就離開了中心,跑到外面來了。對這樣的人你能拿他們怎麼辦?你可以把這些玉米秸一把火燒光,可說到永遠怎麼辦——」

  「我告訴你吧,我討厭什麼永遠。」袋鼠叫道,「鳳凰是從灰燼中誕生的。」他說著,生氣地在椅子中扭動著身子。

  「那就讓她去誕生吧!就像拉德·海格德的《她》一樣。我可不想再冒這種險了。」索默斯那樣子頗像一條毒蛇。

  「慷慨啊,慷慨的人們!」袋鼠自言自語著,「至少你還可以拿他們點一把火。而歐洲泛潮的火柴卻永遠打不著火,這可是你說的。」

  「點把火幹什麼呢?你點火為什麼?」

  「我才不在乎呢!」袋鼠叫著突然一躍而起,面對著索默斯,揪住他的肩膀搖著他,幾乎要把他的頭搖掉。他在不停地叫著:「我不在乎,告訴你吧,我不在乎。有火就會有變化。如果這火是愛,那就會有創造。那叫火種。有火種對我來說就夠了。火,火種和愛,我關心的是這些。我跟你說,別挑剔我。別用你那種古老歐洲泛了潮的態度來挑剔我。你接受不了火的話,我們可以。就這些。慷慨而有激情的人們,你怎麼敢挑他們的毛病?你,你有什麼可炫耀的?」說完他坐回他的椅子中去,樣子頗像一頭陰鬱的大熊神。

  索默斯茫然地坐著,並沒有被說服。但他發覺自己想被他說服,想讓他牽著走。這種欲望充溢著他的心。於是袋鼠在他眼中又變得漂亮起來:像一個龐大漂亮的神在晃動著,看似笨重的他會突然變得如同電閃雷鳴一樣迅速靈活。索默斯真希望這個坐在椅子中龐大而漂亮的人能起來,牽著他走。

  可是,去哪兒呢?去哪兒?被牽去,可是去哪兒呢?他壓根兒不信有什麼上帝和天使居住的七重天,也不信任何天堂之類的地方。可是有這樣的體驗呀!只要此時袋鼠站起身來,索默斯就會不顧一切,把全部身心交給他去。他渴望這麼做。他知道,他只須走過去,把手搭在那個陰鬱之神的龐大身軀上,他就可以達到這個目的。那樣,袋鼠就會像電雲一樣躍起來抓住他,抓住他後他會生出狂喜。他知道,這樣的狂喜會使他終生受益。

  可是,太晚了呀。索默斯頗感奇怪,他覺得他已經到了狂喜的盡頭,這種狂喜對他來說再也不具備神秘感了,至少,或許是沒了魅力了。他的心在沸騰著。他的整個身體和每一絲神經都想走過去觸摸那個了不起的人,讓他產生風暴般的反應。可他的靈魂不想這樣。於是心中沸騰著的彩色泡沫隨之破滅。

  袋鼠坐起身,扶扶他的眼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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