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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是的,」她緩緩地說,「你簡直就是『阿伯拉罕之懷』——天堂呀,讓人手足無措。」

  聞之,袋鼠扯下他的餐巾,向後頂開椅子,狂笑起來。這副癲狂的樣子嚇得那個中國侍者直往後退。哈麗葉的臉也紅透了,顧不上吃飯。突然,他又一下子安靜下來,開。心地望著哈麗葉,仍然遠離桌子坐著。隨後他張開雙臂,攤開手,把頭歪向一旁說:

  「毫無辦法。」語調有點嘲弄。

  她沒說話,他轉身向侍者道:「約翰,我的杯子幹了。」

  「啊,」他又說,「如果你討一個女人開心,你就不能討所有的女人開心。」

  「而你必須討所有女人的歡心,」哈麗葉若有所思地說,「是的,可能你非得這樣不可。或許這就是你的天職。」

  「天職!我的老天爺!我成了一個胖傳教士了。親愛的索默斯夫人,請吃飯,不過別一口把我也吞了。把你的東道主當成餐前小吃,你可真是個頭髮藏在帽子裡的吃人妖魔美杜莎。還是說說桃仁烤麵包吧,你們吃過的,哪兒的最美味廣

  這之後他安靜不語了,還有了點拘謹。撤桌子喝咖啡時,談話變得有一搭無一搭,甚至談不下去了。

  「我估計,你丈夫對你講過,索默斯太太,我們的神授計劃,把澳大利亞從竊賊、野狗、野兔、老鼠和野鳥兒那裡拯救出來。」

  「沒有,他沒說過。他只是說過有什麼政治勾當。」

  「他可以那麼說,怎麼說均可。是不是你出主意讓他別染指這類事?」

  「沒有,」哈麗葉說,「他愛做什麼我從來不管。」

  「真是個好女人!隨他去。」

  「他就是這樣。」

  「那也得您允許才行。」

  「連風都得獲得允許。」哈麗葉說,「任何一件事都要獲得別的什麼事的允許才行,這世道。」說完她又臉紅了。

  「好,正直的法官發話了!」隨之他的聲調又變得輕柔而迷人。似乎他想起來他該以自己的方式愛她。「這並不是什麼政治上的事兒。」他說,「我們想除去生活中的窘迫和緊張,讓人們獲得無意識的幸福而非有意識的不幸。您不會說這樣做是錯的吧?」

  「不會。」她很不情願地說。

  「如果我是個又胖又老的袋鼠,又沒有亞伯拉罕的胸襟而只有袋鼠的口袋來攜拖年輕的澳大利亞,您對此反感嗎?」

  哈麗葉笑了,不覺瞥見他馬甲最下面的扣子。它看似一個人的模樣兒。

  「我幹嗎要反感?那不關我的事。」

  「那就讓它成為你的一件小事吧。我需要你的同情。」

  「你是說你需要洛瓦特?」

  「可憐的洛瓦特。理查德·洛瓦特·索默斯!我確實需要他,可我同樣需要你的同情。」

  哈麗葉高深莫測地付之一笑,此時她已經厭煩到極點了。那男人臉上掠過一絲幾乎惡毒的怒氣,他朝後靠在椅背上,漫著眉,腹部似乎抽搐了一下。但他馬上就恢復了平靜,似乎忘卻了一切。好一會兒,他沉默地靠在椅子中,像是沉醉了似的,似乎在遙想很飄渺的事。這讓哈麗葉和索默斯深感被他迷住了。這時,他開口說話,那聲音似乎來自遙遠的天際。

  「凡是人生母親養的男人都會厭惡自己,一天天對自己產生厭倦。而女人則像攜著一個煩人的孩子的母親:她能拿他怎麼辦?怎麼辦?男人,是女人生的。

  「而那些生來如螞蟻的男人,在冷漠的瞬間出生的、沒有女人的男人,他們並不厭煩自己。他們渾身充滿了冷酷的能量,在蟻山上燃著冷酷的火焰忙碌著建造新的走廊、新的樓閣,只有他們知道為什麼。他們有那些冷酷、蟻酸般的女性與之相伴,與他們一樣躁動不安地活躍在蟻山上,同房舍上乾涸的泥巴一樣。那些所謂活躍而重要的女人和那些活躍的冷血男人,他們把一根根枝子搭起來,一把把泥土堆起來,做了窩讓那些女人在上而產下冷漠蒼白的年輕一代。這就是世界了,這就是世上的人們了。就是這些螞蟻般的男女,他們那冷酷但活躍的身體充斥了這個地球的表面。

  「可是男人的兒子在哪兒?男人的兒子和女人生的男人在哪兒?女人生的男人是蟻山上冷酷通道裡的奴隸。如果他還要出來的話,外面的空間也只是蟻山與山的空間而已。他會聽到召喚他的聲音:『你好,你的螞蟻兄弟來了。』他們把他喚作螞蟻兄弟。他無法逃離這樣的境遇。不能,甚至跳不出女人的懷抱。

  「可我是男人的兒子。我曾經為女人所生。儘管生我的母親用溫熱的心暖著我,即使五十個老婆拒斥我,我還是要一心一意地去爭取打碎那個蟻山。我可以用他們的武器來跟他們打:用他們堅硬的喙和蟻酸。但我不這樣,我是用熱烈的心與他們鬥。深淵換來深淵,火焰引來火焰。而為了溫暖,為了同情之火,就該用活生生的心之火去燒掉蟻家。這就是我的信念。

  「我是不能讓一個女人幸福,但我肯定不會讓所有女人都不幸福。我會引導出女人養的男人和男人養的女人們身心中真正的幸福之火來。」片刻,他突然說,「不管能不能,我都愛他們。」他突然提高嗓門激情地叫起來,「我愛他們。我愛你這樣男人的女兒,是的,你不能阻擋我這樣做。火一樣的你,火一樣的我,火應該與火成為朋友。若是你像螞蟻那樣妒嫉、猜疑,引我發怒,我會提醒自己說:『看她身上火焰有多美!看螞蟻把她折磨成什麼樣了,教她充滿了恐懼!』這樣我的火氣就平熄了,我知道我愛你,火總是愛火,因此你也愛我。我會再一次記下那些用冷酷的能量和火一樣的蟻酸折磨你的螞蟻,記他們一筆賬。我愛你,是因為你和我一樣受了他們的折磨。我愛你,是因為你和你丈夫珍惜你們之間的聖火,遠離那些蟻類。殺死那些螞蟻。

  「我一直在蟻堆中被埋著,理到了脖根子,被埋在日常的紅塵俗世中,一遍遍被他們叮咬著,因為我不肯改變,不肯變冷,直到最後,他們的毒藥失效,社會人的蟻酸對我毫無作用。而我則保持著那股熱情。我會保持住它,直到某一天讓它從我這碩胖的軀體中釋放出來,給與未知的世界。這是我的旗幟,而我的妻兒和我的上帝則是我心中的火星,我靠這些生存著。我無法探測上帝,做不到。對我來說,它不過是一個冷漠的螞蟻伎倆。只有我心中的火才是上帝。我不會發誓拋棄它,不會,哪怕你許諾我整個兒世界我也不幹。火裡有無數的種子,全是種子,讓它們散開吧。我不會把它保留在自家的壁爐中的,絕不會。我會用它來燃那些蜂擁的螞蟻。我會用我的火引來火焰,最終把蟻堆燃著,就像澆上煤油一樣。會的。會的。別反駁我。相信你自家心中的火焰,與我站在一起吧。記住,我是同你們站在一起反抗螞蟻的,記住吧。如果我有亞伯拉罕的胸懷就好了。不過,在這個螞蟻橫行的世界上,是否沒有胸懷會更好?你們願意讓年輕、熱烈、赤裸裸的一切留在地面上讓螞蟻啃噬嗎?願意嗎?」

  他審視著她。她臉色蒼白,動心了,但仍然懷有敵意。他在椅子中扭動著,沉沉的臀部斜坐在椅子中。

  「我想告訴你一件聽來的事兒。那人是聽一位夫人親口說給他的。那是威爾士親王到印度去的事。先是有一場表演,隨後那個首府的市長宴請。王子與市長夫人比肩而坐,悶悶不樂,一言不發,被他們鬧得難以忍受了。市長夫人覺得應該開口說句話,僅僅是應景而已。可她又不知道說什麼才能讓那孩子打起精神來。她忽發奇想。『您知道上星期我遇上什麼事了?』她說,『您已經看到了我那只愛煞人兒的小獅子狗了吧?她養了四隻可愛的小東西——小得呀,真叫驚人的小。我們太愛這些小玩藝兒了。半夜裡我聽到它們叫喚了,但我不很相信自己的耳朵。後來我決定下去看看。你猜怎麼著?來了一群大白蟻,正在吃最後的幾塊狗肉。你說可怕不可怕?』小王子聽得臉色慘白如死人。偏偏這時有一隻白蟻爬上了桌子,他便摘下眼鏡砸死了它,從此一晚上沒說一句話。這故事是那夫人親口講的,這就是她對一個神經脆弱的可憐孩子所做的事,其實她本意是要敬重他的。我現在要問你們了:「她那活生生的人心哪兒去了?她也是只螞蟻,一隻白蟻。」

  他在椅子中輾轉反側一番,那龐大的身軀頗顯痛苦,最後是背對著哈麗葉了。哈麗葉坐在那兒,臉色蒼白,眼中噙著淚花。

  「真太殘酷了!」她說,「她一定是個蠢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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