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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這人真正講起話來時,他的嗓喑是很動聽的,像木笛一樣悅耳。而他的面孔,儘管有點像羊或袋鼠,卻顯得十分漂亮,似乎滿面紅光。他的眼中閃爍著神聖的光芒,那光芒透過了鏡片。但那張臉還是像袋鼠。

  索默斯望望那張臉,垂下了頭。他坐在那兒,感到受到了袋鼠的反駁。他自己本是個沒有耐心、易發火的人。這個人的熱情與智慧,教他感到難以承受,他為此感到羞愧。

  「哦,對了,」袋鼠又說,「的確有罪惡的原則,有抗拒的原則,它惡意抵抗的是生命的原則。它使用生命的力量來反抗生命,有時看上去似乎是它贏了一樣。不僅是耶穌死而復活,猶大們也會復活,還會在地球上炫耀自己。現在,猶大可是有了不少後代,他們是生命的反抗者、抵抗者和敵人,但我們倒要看看誰會贏。就生命而言,就熱愛生命而言,一個男人幾乎是不可征服的。我已經發現了這一點。」

  「我也信。」索默斯說。

  他們沉默了。袋鼠臉上帶著沉醉的神情坐在那兒,那永恆沉思的面容頗像上帝永生的羔羊變成了一隻成熟的羊。索默斯突然頭腦中閃過這樣一個刻毒的念頭——上帝的羔羊變成一隻羊。那個人就那樣大睜著雙眼坐著,一張沉思的臉垂到胸前,很英俊,像在做一個永恆的夢一般。

  對一個雕塑家來說這個人的模樣著實奇妙。袋鼠的確很醜:一張鐘擺似的猶太人臉,前傾的肩膀,身著做工昂貴的西裝背心,肚皮腆得很高;深灰條紋褲子裡著頗為粗壯的大腿。可在索默斯眼中,這人的身材算得上漂亮,而且頗招人喜愛,喜愛它每一個線條、它的渾圓和沉重。那樣子極古怪,像中國的佛像一般,可又說不上荒唐來。很漂亮,像樹上伸出枝頭的一朵熱帶鮮花。

  這時袋鼠有點開心地沖索默斯笑笑。

  「你對權力有自己的見解,是嗎?」他說著突然站起身,以一個迅速有力的動作扳住索默斯的肩膀。

  「我想我是有的。」索默斯說。

  「啊,你有,你有的。」他的語調平靜而輕鬆,圓潤的嗓音很動聽。這聲音叫索默斯產生出從未有過的震顫。

  「天啊,這人好像上帝,我愛他。」他心中說著,這想法叫他自己都感到驚奇。袋鼠的臉挨近了過來,意味深長又頗為曖昧地笑著,他知道他贏得了索默斯。

  「虎,虎,夜森林中

  燃燒的火焰。」

  他操一種奇特洪亮的嗓音像個牧師那樣引用索默斯的詩。「你有虎一樣的力量,是嗎?虎和獨角獸曾為王冠爭鬥過。我能做一隻獨角獸嗎?把一把刺刀綁在我鼻子上?」他說著開心地用力搓一把他的鼻子。

  「虎是你的罪惡之源嗎?」

  「虎?不,親愛的,豹、狼、鬣狗,還有可愛的、行將就木的人類才是。不,不,虎站在盾的正面,獨角獸站在反面,他們並不為王冠而爭鬥。他們讓王冠居於他們中間。世界的支柱!老虎和袋鼠!」他用一種故作英雄氣的口吻喊出這幾句,然後他笑了,笑嘻嘻地看著索默斯。天啦,他這樣子真叫漂亮!

  「虎,虎,燃燒的火焰。』他又若有所思地吟起來,「我知道,你會來的,我自打讀了你的第一部詩集,就知道你會來的。那是什麼時候?十年還是十一年前的事片

  「你手上燃著五束火柱

  如同一朵鳳仙花。」

  「沒錯,你終於來了。」

  「嗯,我反正是來了。」索默斯說。

  「你是來了,是來了!」他大叫著,很讓索默斯膽怯。隨後袋鼠又笑道:「起來,站起來讓我看看你。」

  兩個人仁立著,面面相覷。大塊頭的袋鼠,大腹便便,臉上的肉垂著,目光分外明亮。而索默斯則顯得細巧,人也超脫。庫利上下打量索默斯一番道:

  「有點像個夥伴,不過配我這個粗人兒顯得太纖巧了。」說著他又開始吟誦索默斯的詩了:

  「你手上燃著五束火柱

  如同一朵鳳仙花。」

  「我是讓那些我從未寫出來的詩給撐胖,撐成了個大塊頭。您怎麼樣,索默斯先生?你喜歡澳大利亞和它的國寶動物袋鼠嗎?」他說著又笑了,黑色的瞳孔中忽地閃過一道熱烈的光芒,驚人的漂亮目光。

  「澳大利亞是個神奇的國度,而它的國寶袋鼠則讓我無法接近。」索默斯淡淡地笑道。

  「哦,不,不會。你伸出手就可以拍拍它的背。」

  他兩腳叉開,默默地站了些時候,眼睛透過夾鼻眼鏡兒打量著索默斯。

  「唉,」他終於歎口氣道,「走著瞧吧,走著瞧吧。不過,你能來,我很高興。你會明白的,我是說,當我說咱們是同類鳥時,你懂這話的意思。不是嗎?」

  「在某些方面,我們是的。」

  「對,咱們的羽毛是一樣的。什麼時候能再見到你?」

  「週六我們要回南海岸去。」

  「那明天見面吧。我去你府上接你進城共進晚餐,可以嗎?」

  「謝了。」索默斯說。

  「謝了,是什麼意思?謝謝,不,謝謝你。」

  「對,謝謝你。」索默斯說。

  「別謝我,」他突然叫道,「該我謝你。」

  索默斯被這一聲叫幾乎嚇了一跳,那麼大的聲音,在街上都能聽得見。

  傑克和索默斯終於走了。傑克感到他的任務就是保持沉默,他太瞭解他的頭兒了。直到現在他才開口。

  「你覺得袋鼠這人怎麼樣?」他問。

  「實在說不上。」索默斯說。

  「我知道,他這人向人進攻之後總給人這種印象。不過他可是個極好的人。他在你的心胸空空如也時把他的心放進你的胸膛裡。他是個奇人,袋鼠是個奇人,永遠是個奇人。」

  「是的,當然是個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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