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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說著說著,袋鼠就開始講起時下最熱門的也是最時髦的話題——相對論。

  「這話題很流行,當然了。」傑克說,「誰想說『我是它』准都開不了口。甚至萬能的上帝也不過是個相對物呢。」

  「這不太好了,」索默斯笑道,「咱們需要一個猶太人來帶我們邁出這通向自由的最後一步。」

  「咱們現在都是小小的它,像一群小分子一樣相對卿卿而叫。」傑克目光狡黠地盯著烤鴨說。

  一頓午飯吃得毫無興致。索默斯感到厭煩,不過他隱隱覺得那兩個人也並不真開心。他們款步進書房去喝咖啡了。屋子很小,擺著幾張淡棕色寬大高深的皮椅,鋪著一塊厚厚的灰色東方地毯。牆壁上方甚至包有古舊的凸紋高級皮鑲板,皮子是淺綠色的,畫著金邊,因為古舊而漸漸退了色。這樣子很明顯,幹法律是賺錢的,即使是在一個新興國家。

  每個人都在等別人先開口說話。而索默斯當然明白不該地來開頭的。

  「考爾科特這個冒失鬼跟你講了我們的地下俱樂部了。」主人微笑道。索默斯相信這個人有猶太血統。他在緩緩地攪著小金杯子中的咖啡。

  「他只是大概地說了說。」

  「你感興趣嗎?」

  「很感興趣。」

  「我在《民主》雜誌上讀過您一系列的文章,」袋鼠說,「事實上,這些文章促使我採取了這樣的行動。」

  「我還以為沒人讀那雜誌呢!』索默斯說,「那雜誌挺荒唐的,是在海牙出版的一份國際性雜誌,據說辦雜誌的是些間諜和形跡可疑的人哩。」

  「管它呢,反正我是個訂戶,是在悉尼讀到你發表在上面的文章的。還有一個人是寫新式貴族的。可在我看來,他過於強調博愛,對上層階級過於崇敬,而對勞動階級又懷有太多的憐憫。他想教他們都友善相待,這是精神貴族嘛。」袋鼠說著,臉上漸漸露出笑容來。一當他如此這般地微笑時,他的臉上就漾起一層極柔美的迷人神情,一時間笑成了一朵花。可他這個人長得很醜。而且,索默斯肯定,他這副模樣是猶太血統造成的。這是猶太血統中最優秀的品質:純粹的無私和熱烈的肉體之愛,似乎是這些特質使得其血統閃光。而那笑容一消,他的臉就又恢復了傻氣,看似一隻袋鼠:像鐘擺一樣的長臉,下沉的長鼻子上方,一雙眼睛擠得很近。不過他的頭型很美,小巧而精緻。這個人肯定有猶太血統。他的善良幾乎是至真至純,是那種本質的善良,這一點表現在他毫不掩飾自己的聰慧多謀上。他這個人太精明了,可同一個無賴或下作的人在一起時,他又毫不防範。看來,任何一個表現出真摯而又脆弱的人,其心地都會是純真善良的。這真是個非凡的人。這種至純的友善頗有點耶和華之氣。每每遇到困境,他都木忘記愛,對真正的、脆弱的人的友愛。這種愛為他的心靈指出了一個絕對的方向,無論他怎樣談論相對。但是,一旦他發現任何一個男人或女人內。已冷漠、心地卑劣、缺少他那樣的熱情,他就會毫不含糊地將其擊敗。他這樣做倒不是因為他生氣或惱怒。他倒是更像一個耶和華。他只須轉動他那聰穎、幾乎魔鬼般微妙的意志杠杆,他就會有力量去取得勝利。他懂這一點。索默斯早年曾有過一個猶太朋友,那人也是這樣像耶和華一樣善良無比,但又沒有這種精明、魔鬼般的意志。但那段經歷對他理解庫利有所幫助。

  「想起來了,我想這個人送過我他的書,」索默斯說,「我記不得他的名字了。我只記得他如此這般地對主大獻其媚並且喋喋不休地抱怨一位老母親。那個頭戴破黑帽的老女人,披著披肩,出去用六個半便士給家裡買值一先令的日用品。」

  「是這樣,」袋鼠說著又笑了,「她丈夫肯定喝醉了。誰說不是呢,一喝准醉的人。」

  「看她那模樣就想把她趕出屋去,或者趕出這個世界。」索默斯說。

  「不,」傑克說,「她是在享受自己的苦難,可愛的老東西。千萬別妒嫉她那點愉悅。」

  「倒不是妒嫉,」索默斯笑道,「我是捨不得給她這種快樂。」

  「那你拿她怎麼辦?」袋鼠問。

  「不怎麼辦。她常在倫敦東區晃悠,在那兒你用不著煩她。她在那兒很自在,就像負鼠在灌木叢中一樣。算了,別拿她噁心我了。」

  「那好吧,」袋鼠笑道,「我倒想給人們提供些公共廚房,讓孩子們吃得好點,這些錢就讓那些做丈夫的幹點公益活兒來頂。不願意的就隨他們去。」

  「可他們的頭腦、靈魂和精神呢?」索默斯問。

  「他們必須自己照顧自己。我是想保持秩序。我想儘量減少肉體上的痛苦,對此我很自信。要做到這一點,你只能自上而下地行使強大和正義的力量。在這一點上,我們是致的。」

  「你不相信教育嗎?」

  「不怎麼相信。這就是說,教育對百分之九十的人來說毫無用處。不過,我的確想讓那九成人同樣過上完美實惠的生活,包括那些主人統治下的奴隸和生活並不完美的我們的人民。我想,這也是你的理想之一。」

  「是的。」索默斯說。可他的。已隨之一沉。「你要的是一種降尊纖貴的霸主統治嗎?」

  「這樣說並不確切。你知道的,這種霸主是受到我要建立的制度高度制約的。但在某種意義上說,他應該是個霸主。或許較為接近的說法是,一個族長或一個主教,他代表的應與生命之明智和微妙的精神盡可能接近。我應該試圖把我的澳大利亞國建成某種宗教教會,它會深切地尊重生命,尊重生命深處的衝動,視之為動力。陀斯妥耶夫斯基有過這樣的建議,我認為這是可以實現的。」

  「或許在這裡就能實現。」索默斯衝口說,「每個大陸都有自己的路,有自己的需求。」

  「我同意這個說法。」袋鼠說,「我對作為一種體制的羅馬天主教會懷有最崇高的敬意。不過,它的教義和神學在我看來頗不自然。我認為我們需要某種更靈活的東西,某種不那麼正兒八經的力量,別那麼教條。我說的是,該更為寬容大度些。某種寬容大度的力量,能夠看清這裡所有的問題,而不是來世的問題。它並不關注罪惡、懺海和救贖。我要試圖教給我的人民:做一個真正的男人或女人意味著什麼。而拯救靈魂則是一件太靠不住的活兒。我想,如果一個男人的的確確算個男人,忠實于自己的生命的話,他的靈魂就能自救。但,世上絕沒有兩個人可以用同樣一種方法拯救他們的靈魂。我們應盡可能把這個問題留給他們自己。命運女神領引順其者前進,拖曳逆其者後退。」

  「我也相信這一點。」

  「但是必須有法律,必須有權威。只不過法律應更有人情味,而權威則應更明智。如果一個人熱愛生命,能感受生命之神聖和神秘,那他就會懂得,生命其實充滿著奇特、微妙甚至是相互矛盾的規則。聰明的人是識時務的,認准這些規則並遵從其行事。而大多數人則試圖與他們新的生命需求和陌生的新規則做鬥爭,試圖戰勝它們,從而碰得頭破血流直至夭亡。全部生命的奧秘在於服從——服從靈魂的迫切欲求,它本身就是生命,促使我們做出新的姿態、新的擁抱,產生新的感情,去進行新的合縱和創造。這種衝動是微妙而充滿矛盾的,是正常的我們所不可及的。它會帶來痛苦,因為人是自己囚在生命的舊屋中的,教自己的血流在自己鋪好的路上,而脫離舊的途徑並改變他的生命之屋就像把他自己撕碎一般,幾乎像褻瀆神靈一般。生命是殘酷的,這首先表現在:人要自信地面對自己新的問題,需要解除那種自我約束的可怕的責任——當他不知道他的需求是什麼,不知為什麼要自我約束時。人又需要一個父親了,不是一個朋友或受難的兄弟,而是一個受難的救星,人需要一個文靜、紳士氣的父親,他應以活的生命名義使用自己的權威,應該絕對嚴厲地對待與生命作對的東西。我絕不提倡什麼教義,我獻出的是我自己,是我那顆智慧的心,是一孔奇特的洞穴,那裡迴響著神諭者的聲音;我還獻出我的心智和我的意志,獻給掃除障礙的戰鬥,從而讓人毫無阻礙地回應生命的召喚並保護人類不受反生命的瘋狂與惡毒的戧害。」

  「你信惡嗎?」

  「哦,是的。惡是反生命衝動的巨大根源。所謂永恆的原則在我看來就是惡的根源。摩西聽到的『十誡』是生命的聲音。可他把這十誡刻在石碑上,變成了一塊繞著我們脖子轉的石磨。那些訓誡應該像花朵一樣凋謝才對,它們本身並不比花朵更神聖。而我的神聖的花朵——那些木模花,並不想變成永恆的石碑。如果它們變成了我桌上的石頭,我的心會為之停跳,會失去希望和歡樂。可這些花兒才不會呢,它們只會平靜地、漸漸地枯萎。為此,我喜歡它們。同樣,所有的教義、神明,都該悄然如敗花合上,待夜晚來臨,自行枯萎。在我看來,這是任何真正神聖之物的唯一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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