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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現在,」他緩緩地說,「現在我明白了,你僅僅把你的財富給窮人是不夠的。應該沒有僅用財富才能拯救的窮人才對。你得把財富供給的權力交到那些誠懇有情的男子漢手中,因為他們懂得,人與物不是一回事。我們並不想要財富。沒有哪個人需要財富勝過需要急用的東西,你這麼說過的:「你一個行李箱、我一個,再有一個裝全部家用,就夠了,除此之外不要別的什麼。而世界卻是我們的:澳大利亞或印度,『咕咕宅』或『阿德納利宅』,或任何你喜歡的地方。你應該叫人們這樣,放棄財富,停止物欲的瘋狂。正是這些統治著今日世界。你應該首先那麼做,而不是最後一個才做。」

  「你認為傑克·考爾科特會這麼做嗎?」

  「我覺得他會,他那樣對我說過的。」

  「那就讓他去做好了。你幹嘛要插手?依我看,他主要是出於妒嫉,因為是別人在操縱這種表演而他連窺視的資格都沒有。當初他當過個上尉,手裡有點權力,現在他還想再得到這個,甚至更多。我倒樂意相信威廉·詹姆斯,做個無私的人。」

  「不,傑克·考爾科特生性慷慨大度,我相信他是無私的。」

  「他算得上慷慨大度,可並不因此就可以說他無私。他想染指政治,就這。」

  「你說他想發點不義之財?不是的。」

  「或許不是發點小財,而是要當主子,再次當個上尉,立住腳,當個主子。」

  「為什麼不呢?」

  「為什麼不?我才不在乎他當澳大利亞和新西蘭的主子呢。可我看不出,你為什麼說他不圖私利?壓根兒不是那麼回事。」

  他被說得啞口無言。

  「那我不圖私利嗎?」他問。

  「不是,」她猶豫一下,「當你只想權力的時候,你並非無私的。」

  「可我並非只想權力。我只是以為,總得有人掌權,那就讓那些無私的人、有天分的人和尊重權力之神聖的人來掌握權力。」

  「哈,權力!權力!說來說去它意味著什麼呢?特別是對傑克·考爾科特這樣的人。他懂什麼神聖不神聖的?他是個感情用事的人,正像你說的,對他來說沒什麼是神聖的。」

  這場爭論落了個平局。哈麗葉有一兩次說到了點子上,她知道。這叫她一時感到心定。可他固執己見,儘管他並不太自信此時的立場是否正確。

  哈麗葉喜歡「咕咕宅」,打算在那兒快活地住下去。終於她意識到洛瓦特早已木是她的情人了,誰的情人也不是。為此她不寒而慄,但也感到了真正的釋然。他是她的丈夫,這一點是不可否認的。作為她的丈夫,如果他想在婚姻之外做點什麼,那是他的事。可是他卻認為這些別的東西——革命啦、政府啦之類,比他們的婚姻還高尚,這一點叫她氣憤不已。但他終歸會清醒,會承認他的婚姻是他生命的中心、核心與根。但這些別的東西將來會不可避免地進入他的未來,進入未知,男人的本性決定了他必然會從事這些事業,即使迷失其中多次也在所不辭。好吧,隨它去吧。讓他去幹吧,甚至沒有她陪伴也行。可是,只要她能夠,她就不會允許他踏上一段不會通向任何方向的旅程。不,如果他要上路,一定是要向前走,而她一定得像水手的羅盤針那樣自信他是對的才行。而眼下與考爾科特幹的這樁澳大利亞的事,頗讓她心存懷疑。

  但無論如何,眼下她有了一個家,讓她覺得紮下了根,像一棵樹那樣有主心骨。她既不是個流浪者,也木是掛在窩裡的狗。「咕咕宅」或許看似荒唐,她也懂得這兒只是一頂帳篷。可她覺得,她和洛瓦特安營紮寨的地方現在就是世界的中心,這就夠了。

  她喜歡一早醒來就去打開臥室的門——他們住在坐北的臥室,門口就是陽臺,屋裡整日陽光明媚。打開門後,她會美美地躺在床上,觀賞澳洲清晨時分那美麗的絢爛色彩:永遠是那種奇特的雜色,從來沒有簡單的紅或黃這樣的原色。陽光從東北角升起,她幾乎看不到它。可是她看到了清晨的第一抹黃色,隨後是紫煙般奇特的一片片流霞。海平線呈現出玫瑰紅和淡藍,大海一片淡紅,粉紅,湧動著,籠罩在一層金燦燦的光影之下。漸漸地,大海轉呈黃色,又漸隱人淡黃,眼前的泡沫則碎裂成一片藍晶晶的浪花,如同一朵朵勿忘我一樣,又像一片水霧。她又看到附近湧動著的淡黃色水面上,鯊魚的黑齒透過淡黃的光芒聳立起來。那三角形的黑色鯊齒,在微瀾波光之上就如同地獄的船帆。此情此景,叫她禁不住出去跑到陽臺上。鯊魚!四五條鯊魚,藏在朝暉之中,離她那麼近,她都可以把麵包扔進它們口中。鯊魚在岸邊的僻靜地帶鬼鬼祟祟地遊大,倒像在岸上散步。她看到一隻鯊魚被浪頭托起,它打了一個挺,折了回去,魚尾一閃即逝。陸岸對鯊魚來說是可怕的,正如同海對她來說可怕一樣,雖然隔著那道冰冷的藍泡沫之牆。她讓洛瓦特也過來看,他手中握著刷子看了起來。他生上了火,正在打掃爐前地毯。哈麗葉打扮好時,咖啡已煮好,他正蹲在地上烤麵包。他們就坐在陽臺上面朝東方的大海用早餐。在這一派淡淡的天光水影中,他們那塊久經洗滌的紅白相間桌布看上去竟是那麼鮮豔醒目。這塊桌布可是隨他們到過許多國家,常在戶外用。咖啡中菊苣太多了點,不過黃油和牛奶味道還不錯。而那棕褐色的蜂蜜(顏色如同這風景一般),吃起來味道奇特,似乎被煙熏過。在索默斯看來,似乎澳大利亞人也應該是沉鬱的。西西里蜂蜜,這詞兒聽上去都像鳥語啁啾,而澳洲蜂蜜則看似陰鬱。但吃起來卻一樣好吃——味道好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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