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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可他性格中就是有這麼冷漠的一面,使得他能把一個秘密藏到死。自從大戰至今這兩三年來,他就一直這樣談論著同別人獨自幹點什麼事。他是在遠離個人生活、去和別的男人做些冷酷無情的事,而把她關在這一切之外。

  這一天中她一直情緒不錯。可是到了晚上,他卻發現她坐在床上落淚,手插在兩膝之間。這副樣子立即叫他心亂。說到底,她可是他在這世上的唯一,他不忍看她如此失落,受到傷害。他想問問她怎麼了,想安慰安慰她。可他知道這樣會顯得虛偽。他知道她最大的哀傷是他背棄親眼的個人生活轉而去參與男性的冷酷活動所造成的,他總在追求後者。為此她深感痛苦,可還是一言末發轉開身去了。因為他已經下定了決心,只要可能他就介入傑克的事。他認為這種事絕非女人能幹的。只要他能夠,他會告訴她,告訴她能知道的。可是在他慢慢地百般權衡這項舉動的利害時,他並不想征得她的同意或不同意。這是她範圍之外的事,是他們兩人私生活之外的事,就讓它留在這範圍之外吧。她十分反對把她排斥在外的做法。她同意他參與那些非人的活動,可她堅持要介入,不管它們非人與否。可他卻堅持說,這種純屬男人的事是排斥女人的,是女人所不可企及的。雖說沒有哪個男人是女人難以企及的,可是作為根本的創造者和開拓者,這方面是女人所無法企及的。哈麗葉痛苦地否認這一點。她想與他分享,想入夥,而不想被獨自撇開。他苦惱地看著她,但沒有回答。這是個永難解開的扣兒,像臍帶一樣,要麼碎裂要麼剪斷。

  一時間,索默斯一言不發。可在夢中,索默斯知道她的感受,他夢中的女人是一個他愛的女人,有點像哈麗葉,又有點像他母親,可又不全像她們,是一個女人,陰沉地否定他,與他作對。這女人心中很苦,其憂愁難以言表,因為痛苦臉都腫了,虛腫,甚至變得瘋狂而愚蠢。這是因為她愛他太切,可偏偏他又要背叛她對他的愛。夢中的女人就是這樣說的:他背棄了她的愛,於是她只能下地獄了,回報他的只能是不認他,報之以一個陰鬱可怕的靈魂。這張臉叫他想起哈麗葉,想起他母親,他的姐妹和年輕時熟識的姑娘們,那是一串串奇特的閃現,一個接一個。與此同時,這張可怕的臉上會露出那個腫脹的瘋女人的表情來,那是簡·愛在羅切斯特先生家晚上揮之不去的瘋女人的臉。

  夢中的索默斯十分惱怒。他哭得肝腸寸斷,手放在女人的臂上說:

  「可我是愛你的。你難道不相信我嗎?你難道不相信我嗎?」可那女人,她似乎老了許多,只落下幾滴苦苦的淚水,硫酸一樣的淚從她變形的臉上滾下。隨後她痛苦地懷恨轉去,把手臂抽出。在夢中的索默斯看來,她是轉身走向那個陰鬱寂寥的地獄,是永恆的否定之獄。

  夢到此,他醒了,去諦聽那嚇人的海濤。他怕了。這一生中他摯愛的有兩個女人:他母親和哈麗葉。夢中的女人是起死回生的母親,又是哈麗葉,她在離生活遠去。這叫他生出恐懼,只能眼巴巴地盯著窗簾外慘白的夜色。

  「她們,沒一個相信我。」他哺育道。他仍然為這個夢所纏繞,儘管哈麗葉就睡在另一張床上。

  他試圖徹底清醒過來。完全醒著時,他是夢的大改。生活中,他的夢就像魔鬼一樣。一當他睡過去,意志放鬆,那白日裡他憑著清醒的自我戰勝的弱點,特別是老毛病,就惡狠狠地捲土重來,變成圖像來折磨他睡眠中的自我並壓迫著他。他一直認為夢是一種報應,是老毛病以勝利健康的意識形象呈現,就像過去的病根又以勝利者的幻想捲土重來。於是他對自己說:「這個夢是我過去情感的一隻幼蟲。它意味著危險早已過去,魔鬼已被戰勝,它不得不訴諸於夢幻來恐嚇我。在夢中,病魔和靈魂上的罪惡弱點以及我們的靈魂與別人靈魂關係上的罪惡弱點以實體的形式假勝活生生、健康、向前奮鬥的精神。這個夢意味著實際上的危險早已過去了。」他就這樣給自己打著氣,早晨醒後他回想起來,也不再感到害怕。木過他仍然感到點不安,特別是不知道哈麗葉會怎麼樣。不過他倒是相信,黃泉中的母親是不會對他有敵意的!即使她會因為這點事而懷有敵意,那也不會太久,那也只是某種弱點的殘餘,是對他的不信任在纏繞著活人的靈魂罷了。

  他就是這樣在說服自己。他有某種根深蒂固的本能或習慣,認為,除非哈麗葉和死去的母親都信任他,他才能幹點什麼。她們都是愛他的,他明白這一點。她們十分相信他。作為一個個體,作為一個人,她們愛他,信任他,感情是強烈的。可是當他要超越她們,背棄她們,去做一件把她們排斥在外的事,對這個時候的他,非人的他,她們就很難信任。

  一連兩天,哈麗葉什麼也不說。她在新房子中很幸福,獨處一隅看海是件開心的事兒,她愛這座「咕咕宅」,喜歡把它裝飾得很可愛。她喜歡與洛瓦特單獨相處,這時,她充滿了欲望。跟他在一起,她高興,心中融滿了愛意。可她心中知道他想走,離開她去幹他的事,一想到這她就不寒而慄。

  「你並不太拿考爾科特和政治當一回事吧?嗯?」晚上她問他。

  「不,很當回事。」他猶豫不決地說。

  「可,他想怎麼樣呢?」

  「他想要這個聯邦有另一個政府,要一個專制者,而不是民主票選的。」

  「可那跟你有什麼關係?」

  「太有關係了。如果你想開始一種新生活形式,就有關係。」

  「你很明白,你說過,生活並非以一種形式開始。它是以一種感情開始,以形式結束。」

  「我明白。但我認為確實有了一種新感情。」

  「在考爾科特那兒找到的?」她極其懷疑地問。

  「對。

  「我十分懷疑。他是個歸國戰鬥英雄,他還想保持英雄的形象,或如此這般。」

  「即便如此,那也算得上一種新感情。」

  「對!」她不耐煩地說,「我甚至更樂意相信威廉·詹姆斯。我倒覺得他心裡有更真的感情,反正很深。你的傑克們太膚淺了。」

  「不,在我眼中他是個男子漢。」

  「我不知道你說的男子漢是什麼意思。算了吧,我不知道你想要什麼。你變了。你總說你看不起政治,可現在你想幹政治。」她無可奈何地說。

  「不是政治,而是一種新的生活形式,新的社會形式。咱們已經讓民主和民主感給拴住了,伸不開腿腳。」

  「可是你知道你說過的話是什麼意思。你不可能靠一場革命就改變了羅馬帝國。基督教盛行了幾千年了,從來就不跟政治有什麼關係,它靠的是一種感情和一種信仰。」

  這確實是他說過的話,他常這樣說:一種新的宗教熱情和宗教觀念要漸漸地出現直至成熟,然後才會有建設性的變化。可他又感到,世界走到目前這個地步,佈道和教化都沒用,要的是行動,勇敢、誠實的行動,只有在行動中才會升起新的精神。

  「這樣說吧,」他說,「基督教是一種宣揚蔑視物質世界的宗教。對這一方面,我已經不信了。我相信,對生活充滿激情的人,對真理、對生命和佔有懷有激情的人,現在必須來控制物質財富,目的僅僅是把世界從那些為一己目的盲目控制物質財富的烏合之眾手中拯救出來,而不是為了別的。那些有靈魂的人,手握激情真理的人一定要控制這世界的物質財富和物質供應,絕對不能讓烏合之眾有可乘之機竊取財富,從而才能讓生命重新開始,取代這種為生存和財富進行的鬥爭。」

  「得了吧,我就不信有這麼重要,誰控制世界的物質財富和供應還不是都一樣廣

  「不會的。」

  「會的。保守黨、布爾什維克或工党,他們全一樣,都是想把東西攬進自己懷中,一旦得不到,他們就相互吃醋,形同魔鬼。那就是政治。你說了幾千次了,政治是沒有人之靈魂的下等人的遊戲。幾千回了,你說了,可現在——」

  他沉默了一小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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