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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可維多利亞並未理會她的話。送來什麼就用什麼。那對有十一個孩子的父母為租這房子,七個月來每週付三個半基尼。

  三點鐘時,維多利亞十七歲的弟弟來了,這位靦腆的小夥子駕一輛;舊車送傑克和維多利亞去四英里外的他家裡。索默斯和哈麗葉兩個人留在屋裡用茶。

  「我可真是太喜歡這個地方了。」貽麗葉說,「維多利亞說咱們可以花三十先令租用一周。如果他們免掉你在托裡斯汀即使半個月的房錢,咱們也可以省些錢。」

  天擦黑時,考爾科特夫婦回家來了。

  「哦,這屋裡味道不大一樣了,是不是?」灘多利亞叫道。

  「是蜂蠟和松油味兒,」傑克說,「不難聞。」

  這一夜過得很平靜。傑克不像往常那麼激動了。他沉默著,叫你不能瞭解。維多利亞好奇地盯著他猜迷,試圖引他暢談。他便笑笑,顯得很愉快,隨後又陷入沉默。似乎他很憂傷、陰鬱。

  第二天一早,哈麗葉和索默斯先出來沐浴在朝陽裡,這之前索默斯早就生好了火。他們到沙灘上的海水中試了試,那泡沫很叫他們害怕。他們遠離巨大的海浪坐在海水回落的地方,可是那海浪湧了上來,巨大的白色浪頭迎面沖來,嚇得哈麗葉起身便逃,其實海水根本弄不濕她。後來他們大膽地坐在水邊,不料一股水流猛然湧起,沖得無助的他們倒退了十幾碼,落到鵝卵石上。這太讓人吃驚了。索默斯還從來不知道自己這麼無足輕重,只是一個碎片而已。這讓他不敢去想像那盲目而不可見的海水的力量。置身於海水中,甚至坐在水邊上,與旁觀海水的感受是大不一樣的。

  他們顫抖著,喘著粗氣上了岸來到草園中,渾身水淋淋的,透著濃重的大海的味道。這時他們發現傑克正站在那兒,吸著煙瞅他們。

  「您不來試試?」索默斯問。

  他搖搖頭,點燃了一支煙。

  「不,早過了我沐浴的季節了。」他說。

  他們跑到洗澡間去,用清水洗掉身上的沙子、鹽和粘東西。

  索默斯在想傑克會不會同他說點什麼,他不敢肯定。或許連傑克自己也不清楚。而索默斯此時的感覺像是要去看醫生,跋前躓後的。於是這兩個男人便顯得若即若離。他們早晨在朝陽中溜達散步,修修躺椅,幹點小零活兒。維多利亞和哈麗葉則忙著烤肉,做蘋果調料,烤小蛋糕。他們已經商定索默斯夫婦搬到「咕咕宅」來住,為此維多利亞十分高興,一定要做些好吃的留給他們。

  下午,兩對夫婦都去沙灘上散步了,邊走邊拾些巨大的五彩貝殼,人們往往在家中的壁爐臺上擺這玩藝兒,還拾些紫珊瑚之類的東西。他們還穿過兩片空地去看一架飛機,它摔了下來,螺旋槳都摔碎了。傑克是一定要同那邊的人談談這架飛機的,索默斯則躲避著不被人注意。一有生人出現,他就這樣。

  隨後,這四個人往回走。傑克和維多利亞要乘第二天一早七點的火車走,索默斯和哈麗葉還要在此逗留幾日再回悉尼去打點行李。哈麗葉根渴望自家獨居在這所房子裡,索默斯也是這樣想的,他希望傑克別再跟他絮叨,別再想從他這裡得到什麼,可同時他又在等待著某種接近。

  海邊上的浪濤似在燃起白煙一片,霧夜迷茫。前面的高岸上,幾個紅屋頂若隱若現,頗像一幅日本畫兒。海浪一層一層湧上來,白花花的泡沫層層疊疊沖向岸邊,浪大濤急。大潮高高拋起,叫索默斯幾乎看不見白牆一樣湧起的海浪後面的景物,只隱隱看到遙遠的地平線上,一艘汽輪如一個小黑斑點,拖著一線奇特的煙縷。

  他徘徊在那三人後面,快到家了,他們正走在小溪隱人沙灘的地方。這些咸水直接滲入沙灘,從不會去迎接那海浪。沙灘那邊,是一片語地,覆蓋著灌木叢。有直挺挺高大的死扶樹,也有幾株稀稀拉拉的活樹。幾匹半野的小馬駒子步履沉重地走出灌木叢來到沙灘上,又穿過沙灘來到矮山崖下的坡地上。在那沼地的地幹線上,露出煤礦的煙囪和屋頂來。再遠些,一線樹木在淡藍色漸漸遠去的山影映襯下顯出一叢叢的葉梢來。這景物頗為奇妙:一切景物是那麼具體,具體得迷人,但都因了野灌木叢的緣故而顯得乏味,透著一層死灰。

  索默斯又轉身向著一浪高過一浪的大海。頭頂上方的石尖上立著一隻小鳥,鳥兒聳著肩,長喙尖利,那幅剪影十分奇特。他走過去,跟它說話兒,它像是在聽,真的在聽他說話。這是澳大利亞的又一迷人之處:鳥兒並不怕人,人真的可以跟它們交流。在西澳大利亞,索默斯可以坐在灌木叢中同成群的漂亮大鳥兒聊天兒,人們管這種黑白相間的鳥叫鵲兒。你跟它們說話,它們嗓子眼兒裡會咕嚕著回答,小腦袋還歪向一邊。這真是些俊鳥兒,有些鳥兒的胸脯兒像魚肚皮一樣,灰底兒上雜色斑駁。那些最大膽的竟敢過來從他手中啄麵包屑。不過這些鳥兒可是夠野的,只有它們似乎才有理解人之心靈的奇特理解能力。

  眼前這只海邊翠鳥腦袋偏向一旁在聽索默斯說話呢,它立在那兒瞧著索默斯,它是喜歡人跟它聊聊。當他走得很近時,它快速飛到另一塊礫石上去等他。它模樣也很美:亮閃閃的海藍背兒,淺淺的胸脯兒上染了些明黃色。真是個漂亮的小東西。它趴在棕色礫石上,像只小企鵝一樣等著索默斯過去。索默斯輕手輕腳地走近它,喃喃地低語著。直到他快要夠到它時,它突然又飛出去幾碼,再等他。那閃亮的灰綠色像泛青的桉樹葉,而那黃黃的胸脯兒又像柔細的桉樹皮。它傾聽著,等待著,渴望人同它聊,渴望接觸。

  那三個人已經不在海邊上了。索默斯一人緩步前行。突然他發現傑克身著泳衣跑上沙灘,下到淺水中去,迎向一道急急的浪濤。他小心翼翼地前行,然後撲進一股潮水中,在水中撲打片刻,在第二波大浪湧上來之前,他忙不迭飛奔上岸來。待索默斯爬上岸回屋時,他又下到海裡去了。

  他們在木制陽臺上品茗。大陸上吹來的風頗有些涼意,可在這遮風的陽臺上,面對大海,仍覺溫暖。他們一般下午四時用茶,今天則是在五點。正式的茶點則是在六點或六點半,配有肉食、餅和水果沙拉。

  女人們端著茶杯進屋去了。傑克在咂吧著煙斗,他沉靜得有些木自然。

  「你總算到海裡去泡了泡。」索默斯說。

  「是的,沾了一下就出來了。」

  又是沉默。索默斯的思緒飛向了漸暗下去的大海、那只鳥兒,以及鳥兒身後蒼穹下平坦無垠的廣漠澳洲。

  「喜歡這兒嗎?」傑克問。

  「確實喜歡。」

  「咱們到石頭那兒去吧,我就喜歡靠近大海。」

  索默斯站起身隨他去了。屋中已亮起了燈。大海正轉向深藍。他們從岸上走下臺階,沿小路穿過灌木叢到沙灘上去。漲潮了,海浪在沖刷著平滑的岸礁。傑克走到岸礁邊上,低頭看那咆哮著的沉沉白浪。索默斯也跟過去。傑克轉過臉來。

  「真有意思,它們會毫無目的地永遠這樣潮起潮落。」傑克說,他的聲音淹沒在濤聲中。

  「獎有意思,」脫殼,他們又去看那沉重的浪頭湧起,將挑戰般的雪浪甩向岸邊。

  「聽我說,」傑克轉過頭來說,「如果我對你說些心裡話,我不會是在做錯事吧?」

  「我希望不是,不過你還是自己掂量著好。」

  「是這樣,」傑克叫道——因為海浪聲太大,他們不得不扯著嗓門對喊——「你知道,我們有不少從法國回來的夥計——就是當年打仗的戰友——我們都十分明白,一個國家不能靠拉選票這樣的制度來維持,這話那天你也說過的,這樣不行。」

  「是不行,」索默斯也叫著,「絕對不行。」

  「如果讓你當統帥,你總不會在發佈命令前先去問你的人你的命令對不對。」

  「當然不。」索默斯喊道。

  傑克走了神兒。

  「什麼?」他醒過神來叫道。

  「不。」索默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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