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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對,就是它。」維多利亞說,顯出得意的主人樣兒來。紅色大屋裡一個男孩在大聲問是否要送牛奶過來,原來那是間奶房。哈麗葉急迫地跟著傑克穿過那條路。他開門時,她在窺視。那真是間可愛的亮堂堂的房子。鮮紅的瓦頂一直伸延低垂到暗色木陽臺上。巨大的圓型雨水貯罐,院中一小片草地,還有間雙門的椰子。天啊!門開了,她沖進去,站在與鄰居之間高大傾斜的籬笆下,籬笆幾乎快觸到房子了。木陽臺由舊得生了鏽的架子撐著,架子上綁著布條和繩子,陽臺正面雜草叢生,兩面是鬆鬆垮垮的籬笆。再向前,就是海了,就是廣闊的太平洋,在四十碼開外的地方咆哮著浪濤,就在芳草萋萋的花園平臺下。她漫步到草坪邊上。是的,就在矮矮的堤岸下,伸延出一條小路,走下去就是平滑的黃沙,長長的海岸邊,海水湧上來,拍擊著堤岸又湧向左邊,那難以置信的狹長大浪卷起又摔碎在岸上。這都發生在她腳下!就在她腳下,竟是那律動著的浩瀚太平洋。

  她轉身面對著身後的房子。它蜷縮著,狹長的窗戶,寬敞的陽臺,和見面斜斜的低矮紅頂。完美!完美!夕陽已落到黑牆似的山後,她仍可以隔著籬笆看到它。院內的房子已是黑暗一片,那深深的陽臺恰像半開半合的眼皮遮住了它。有誰開了燈,透過狹長的窗戶可看到屋裡白色的天花板和窄窄的暗色衍梁,她忙沖進屋去。她又一次尋找著一個家,單獨與洛瓦特在一起,那樣他會幸福的。那大海是在怎樣地咆哮啊!

  哈麗葉太愛這所房子了。它修得很美,很結實,是很漂亮的英國風格。裡面有一個大間,衍梁是暗色桉木的,牆壁、地板、門也是桉木的,家具更是用結實的桉木做成。這裡有一張貨真價實的桌子和櫥子,結結實實方方正正的椅子,坐面是藤編的。沒錯,是主把她送到這兒來的。

  維多利亞簡直是欣喜若狂。傑克甩掉身上的外衣就去棚子裡取木頭和煤了,不一會兒就在敞開的壁爐裡生起了一堆熊熊的火來。一個服務生送來了牛奶,另一個則端上了麵包和新鮮黃油和雞蛋,這些都是溫太太叫的。黑色的大水壺也坐在火爐上了。哈麗葉不禁挽住了洛瓦特的臂膀,她被深深感動了。

  他們坐在桌旁,透過向海而開的門,可以看到近在咫尺的大海在夕陽下閃爍著淡淡的青光,海濤拍岸,似乎就像在房子下面擊碎,泛起泡沫。假如這房子和小草園不是高出海面三四十碼的話,泛著泡沫的海水有時就會沖到臺階上或涼廊的階梯上。大海就在腳下怒號!

  晚飯後,女人們在忙著鋪床,忙前忙後地整理東西。兩個男人則圍爐而坐。傑克似乎在沉思,有一搭無一搭地吸著煙。他咂吧著煙斗,凝視著爐火。屋外海水在轟鳴,臥室中女人們熱切的聲音傳了進來。通向陽臺的一扇門開了,海濤聲傳送來,像炮聲一樣令人恐怖。

  這套房子這七個月來一直讓一對帶十一個孩子的夫婦住著。索默斯在太陽初升的早晨醒來時,他完全相信這一點。太陽穿過東北海面上低沉沉的霧層升了上來,一片金光閃閃。海濤翻滾,那波浪透著淡藍,又像玻璃一樣綠,一道道厚重的流體在滾動,十分美妙。海浪先是湧起狹長的弧拱,隨之空蕩的水弧砰然落下,飛濺起雪白的泡沫,那柔和的雪浪便平展展地向前沖刷而去。索默斯凝視著浪頭洶湧而起再砰然碎裂後飛落而下美麗的泡沫。大海通體泛著黃綠色光芒。

  穿過這層光暈,駛來一艘矮矮的黑色貨輪,貨輪隨浪峰上下跌伏,除了它那黃色的煙囪和桅杆頂還露在水上,船身似乎全然沒入海中了。不一會兒,它又浮出水面,恰似一條其長無比的海豚躍上浪尖。這船真像一條雜種狗奔跑在犁過的起伏田野上。它淒厲地嚎叫著,隨起伏的波濤沉浮。

  索默斯看到了它的目標。在淺海灣的南端,有一座又高又長的棧橋,橋身下撐著粗大樹幹做成的樁子,一直伸延到海裡。橋上停著一長列小小的紅色煤車,是那種翻斗車。棧橋不遠處,是一道低矮的淺棕色山岬,上面青草萋萋,一片直挺挺的樹林恰像諾亞方舟上雜亂的樹木。再向裡走,則是一小片農田,田野上長著兩株頗為迷人桉樹,細細的樹枝子上凝結著疙疙瘩瘩的黑色樹脂。

  從棧橋到陸地兩百碼的路上排著的全是煤車,那邊的小煤窯在冒著蒸氣,遠處一片沼澤樣的港汊上升起了縷縷青煙。這貨輪打算靠岸。它看到了這一串小煤車裝滿了煤準備卸車了。貨輪像一條受難的牛發出號叫,船身起伏著,在港灣掉了個頭。棧橋附近,泡沫和浪花去得高高的,拍打著岩石。貨輪在渴求地巴望著,像一條狗那樣候在緊閉的門外。一個小小的人影在棧橋上緩緩地挪動著,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貨輪又長嘯一聲。那人影來到了棧橋頭,掛出了一面紅旗子。隨之貨輪不再吼叫,而是緩緩地、小心翼翼地掉轉船頭,上下顛簸著開回了悉尼。

  棧橋,那草木萋萋的淡棕色堤壩一直伸向海中,壩上長著一片暗淡的針葉樹,是南半球特有的樹種,硬挺挺的,十分呆板。海岸邊的黃沙灘被海浪沖刷著。岸上有兩間平房,一片荒灘上扔滿了罐頭盒子。南面就是這幅景象了。北面,隔壁就是一座黑白相間的平房,一叢被風吹歪的樹林,兩家間的樹籬笆幾乎已半死。這是北面的景色。初升的日頭在向北移動,邊升過向北滑動,讓索默斯好不自在,似乎一切都出了差錯。向內陸看,晨光下,那長滿林木的灰白色東西變清楚了,原來那是山和險峰,山頂上光禿禿的,裸露出灰石頭來。山頂之上藍天純潔無假,那麼明亮聖潔,真是奇跡。這裡的清晨,其美好真是難以言表:巨大的太陽從海面上升起,是那樣一個不馴的、驕傲的龐然大物,升上了那麼溫柔精美的天空。天是那麼藍,那麼藍,藍得那麼脆弱,說它藍都是一個稍嫌粗獷的詞兒,它的童貞是人類無法想像的。陽光照亮了海邊的陸地,一片片色彩各異的鐵皮頂平房佈滿了矮矮的山坡,在灌木叢中掩映著。那山一樣高聳的險峰迎著霞光,它的岩頂是黑灰的,岩頂上的小樹向著世界上最美麗的脆弱無空挺立著。清晨啊!

  索默斯又扭臉去看那座房子。它是照章一絲不苟地建起來的,很可能寬五十碼,長一百五十碼。屋前那片平坦的草地只有五十碼寬,可能從屋前到海堤邊也就這麼遠。隨後,它陡然下斜,覆蓋著灌木叢,一直伸展到沙灘、岸石和大海,足有五十碼的樣子。可這片芳草萋萋的園子裡卻扔著些破爛兒:報紙、貝殼、罐頭盒和破海綿。而如果你從灌木籬笆縫中向隔壁窺視,則會看到鏽跡斑斑的新!日罐頭盒大匯展。

  「你也收拾這些灰土和垃圾嗎?」索默斯問那清潔工,他每週一早上來倒廁所馬桶。

  「不。」那人簡言之。他說的是一口道地的澳洲土話,無法拼寫他的發音。

  「有別人收拾嗎?」

  「不,我們不管收拾垃圾。」

  「那,我拿它們怎麼辦?」

  「怎麼都行。」說完他拎著尿桶走了。這並非粗魯,只是一種殖民地人的幽默。

  隨後,索默斯看了一眼隔壁花園中的罐頭盒和垃圾,灌木叢下有,遍地都是。他不禁生出一種殖民地人的絕望來,不過他還是開始撿起自家園中這些廢物。

  這座房子很精巧,很美。可它處處都留下了那十一個孩子的印記。在旁廊上,門兩邊各有一床:一邊是一張大鐵床,上面的鐵絲網墊鏽跡斑斑,陷出一個坑來,簡直不堪入目;另一張單人鐵床,鐵絲網墊全支楞著,用繩子橫七豎八地攔著。長廊邊上擋著些麻袋、一塊塊的破地毯和破油布,用來擋住海風侵蝕這些鐵床。房子的第三面景象如此這般,那兒也有兩張綁了更多繩子的鐵床,釘著些難以言狀的破布片子以阻擋海風。

  這座房子有三間小臥室,每間都通向一邊的陽臺,其中一間通著中間的大堂屋。每間屋放兩張軟塌塌的單人床。四個孩子和父母睡屋裡,剩下的七個孩子,三個睡門邊大床,另外四個只好睡屋外那些攔著繩子的床了。

  那間大屋有五個門:壁爐旁各一扇,分別通向里間臥室和廚房,另三面各有一門通向陽臺。廚房裡有一間小食品間,還有一個鍍鋅的櫥子,裡面裝有那種澳大利亞式的灌洗器,一個小漏子用來排水。邊上是洗手間。這一切都安排得緊湊,井井有條。兩翼是臥室,中間是大堂屋,後面是臥室和廚房。廚房的門通向後花園,離棚子不遠。

  這真是一處修得不錯的小房子,在一個木屋和鉛皮屋頂的世界中,這樣的建築算得上令人驚奇之作了。可是,索默斯決不想同一個十三日之家一起住在這裡。這裡的十一只早餐杯之中,九隻摔斷了把兒,便用那種粗大的罐頭盒子取而代之。只剩兩隻茶託了。剩下的東西足以與之媲美:七隻大茶壺有五隻掉了壺嘴,沒有一隻囫圇個的盤子或盆子,只有一個船型調味汁壺是完整的,還有老鼠!托裡斯汀跟這「咕咕宅」相比倒成了無鼠之宅了,傑克說,他們管這個地方叫「咕咕宅」,因為它像「咕咕」叫著在招引老鼠。

  兩個女人在屋裡忙著張羅熱水和堿面兒。傑克和索默斯整個上午都在忙著把床搬到棚子裡去,掀掉那些可怕的髒破單子,拔掉釘單子的釘子,還要把那百十來根地毯釘拔出來,這些釘子似乎永久地打住了大屋中髒乎乎的薄灰地毯。隨後他們將這薄薄的走了形的舊毯子好一陣敲打,再用堿水將它洗一遍。弄完這個,再去敲打一遍那兩個沙發。它們看似兩個大沙袋,裝滿了沙子和土。最後又扯下了全部醜陋的達納·吉蔔森之類的畫兒和「上帝是我的避難所」的說明文字。

  「我想,」傑克說,「是得擺脫他們留下的這些爛東西。」

  這四個人像瘋了似的在「咕咕宅」裡東奔西忙。下午,傑克和索默斯用上光蠟擦地板,哈麗葉和維多利亞給所有的架子都鋪上乾淨的報紙,整整齊齊地擺上劫後餘生的!日陶器,它們全洗得乾乾淨淨了。

  「陶器是這兒最次的東西。」維多利亞說,「一套帶託盤的茶杯要花三鎊到六鎊外加四先令,一隻普通的棕色大杯要四到六鎊,吃上一頓正宗的晚餐要花十二個基尼金幣。」

  哈麗葉看著這些易碎的東西臉色變白了。

  「我想買一隻洋鐵皮杯子。」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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