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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偏偏哈麗葉又建議搬走,離開悉尼。她感到住在那條小小的爛糟糟的默多克街上深為屈辱。

  「我當初怎麼跟你說來著?」他反譏道,「這地方一看上去就讓人覺得屈辱。可你卻說你要的就是這地方,還說喜歡這兒。」

  「我的確喜歡過這裡,因為它有點意思。可現在呢,卻招來這麼些親密無間的鄰里之交,讓我受不了,就是受不了。」

  「可這個頭兒是你開的呀。」

  「不,不是我,是你。你竟然對這號人表現得笑容可掬、彬彬有禮。我倒希望你能那樣對我呢,一星一點也好。」

  他默默地走開了,深知爭吵也沒用。說實話,他也對哈麗葉說的這類鄰里關係和這些閒聊產生了反感。這種事通常都是這樣:他先是冷漠一套,漸漸地與他們融為一體,最終又生出反感。今天就感到反感。從莫斯曼灣回來,他感到自己編成了傑克意識中無足輕重的一個數碼。昨天晚上,是那麼狂熱外加彼此的抑制,而今天上午又受到特萊威拉的全面拷問。索默斯道出了自己的全部所想。今天他和傑克一起往家走,傑克對他來說已經毫無用處,還不如他口裡叼著的一截子雪茄,那是他忘記吐掉的。這種心態同傑克那種自高自大的感覺正好相反。

  所以,一到家,看到哈麗葉的柔美,他立即雙目放光。結婚十二年了,這是他獨有的感覺。他又一次感受到她在生活面前所特有的那種快樂、勇氣和全新的熱情。與她相比,別的小人物看上去是那麼普通平淡。他深感驚訝,驚異於自己怎麼會背棄他和哈麗葉生活的根本而去與那些心懷警覺與庸俗之念的人為伍。就說昨夜裡吧,考爾科特這樣的人有什麼權力沖他說那樣的話?他有什麼權力摟住他理查德的肩膀緊緊地擁抱他?索默斯不去想它了。這時,考爾科特正和他的維多利亞盛裝出遊去了。一物和它物之間沒什麼不同,為什麼不這樣呢?!

  不錯,在索默斯和考爾科特兩夫婦之間有一道鴻溝。考爾科特是那樣隨隨便便地從鴻溝另一邊扔過一根親昵的繩子,懸空中擁抱他的鄰居,實則與他們毫無共同點。而索默斯竟然允許他擁抱了自己。在這個夜晚,他臉色蒼白地坐在廚房中,默默地思量這一切,巴不得自己是在遙遠的歐洲。

  「哦,我是多麼討厭這個蜜糖般民主的澳大利亞呀!」他說,「這東西像蜜糖一樣用某種共同的情感淹沒你,在你還沒弄清身處何方時,你已經被粘在粘蠅紙上,同其他嗡嗡叫的東西混為一團了。我真討厭它!我想一走了之。」

  「這不是澳大利亞的事兒,」哈麗葉說,「澳大利亞是孤獨的。是這兒的人鬧的。甚至不是這裡的人鬧的——只要你與他們保持適當的距離,別在他們面前掉價兒並同他們打成一片就好。」

  「不,還是這個國家的毛病,它就在空氣中。我想離它而去。」

  不過他的話並不太堅決。哈麗葉是想南下到南海岸去,她聽維多利亞說過那兒。

  「你想啊,」她說,「那兒一定很可愛,有大山,有陡峭的山坡,有黑麥子,有可愛的小海灣,岸上是沙灘。」

  「不會有黑莓子的。這是六月底,是他們的隆冬季節。」

  「可還有那些別的東西呀。去吧,別在乎為這個破破爛爛的托裡斯汀花的那點冤枉錢。」

  「他們說過要我們跟他們一起去馬倫賓比的,就是兩周內的事兒。要不要等到那時再說?」

  哈麗葉默默地坐了一會兒才不情願地說:「行吧。」她並不想等,可維多利亞對她講過的南海岸上的小城馬倫賓比是那麼叫她心馳神往,於是她決定等待這個機會。

  奇怪的是,接下來這一周,兩個鄰居極少打照面,似乎籬笆兩邊的人都受到了同樣一股厭惡之濃的席捲。他們偶然瞥到維多利亞在屋中走動的身影。傑克偶然會在傍晚在花園中呆上一個鐘頭,修整修整,準備過冬。天氣很壞,總在下雨,早晨霧很大,港口上會響起濃霧警報。索默斯夫婦一直閉門不出。

  索默斯去找客船代理商,看有沒有去!日金山的航船。他打算七月出航,中間在塔西堤島和斐濟島逗留,為此要電匯一筆錢。他把一切都打算好了,哈麗葉柔順地同意了。她對澳大利亞的反感比他消失得還快,因為她就要離開城市和鄰居去到海邊的房子中去尋找寧靜,只和他獨處。她仍然讓他放談。在這種情況下,口頭上的同意與沉默的反對是最好的武器了。

  有時,他愁眉苦臉地閑坐一旁,哈麗葉會頗有衝動地看著他。對別人她確有本能的懷疑,對所有的別人。在她內心深處,她在說她只想與索默斯獨處一生,一個外人也不用去認識。在澳大利亞,人是可以孤獨的,這片土地幾乎是在驅使你走向孤獨,忽然又會瘋狂地把你再次推向你的同胞。到了海邊上,住在一間房裡,有個小花園,有自己儘量大的空間,跟誰也不熟,只讓洛瓦特常久相伴,哈麗葉就會感到幸福。他會在那兒寫作,一切都會是完美的。

  可他卻不會感到幸福,他說過的。她也知道他不會幸福,這一點從他低下的眉頭上可以看出。

  「在這個美妙的新國家裡咱們獨處,為什麼不幸福呢?我們可以養頭牛,養些雞,身邊就是太平洋,還有這個全新的美妙國家。對任何一個人來說這都足夠了,為什麼你要求得更多呢?」

  「因為我感到我必須得跟人類鬥出個結果來。我跟我的同胞沒完,還得鬥。」

  「鬥什麼?有什麼用?有什麼可鬥的?為什麼鬥?」

  「我不知道。可它藏在我心中,沒有完結。它是某種開始,是為以後鋪路用的。」

  「哈,以後,它會自己找自己的路,用不著等你。這全是你神經固執、自以為是造成的。你不喜歡人,總躲他們,還恨他們。可是,就像狗總要吃自己嘔出的東西一樣,你又會轉過頭接近他們。這都是什麼人?很不錯,但又很普通,跟你不是一類。可你呢,像只鴕鳥一樣把頭紮進灌木中,自以為幹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呢。」

  「我本想在死之前都和人們一起遷徙,也讓人們同我一起遷徙,」他說,又急急地補充,「無論如何我要為此多做些時間的努力。但當我確實發現這沒什麼用時,我會與你同行,找個地方獨處,忘卻這世界。在澳大利亞也是這樣。就像個退休的商人,我會從這人世上退休,忘卻它。可現在不行,直到我感到自己完蛋之前,我不會這樣做。我得同人和人的世界鬥爭些時候。等鬥爭完了,我會聽你的。」

  「呵,你,你的那些人!這些個考爾科特們和特萊威拉們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麼?他們是人嗎?不過是些讓你自欺欺人的東西罷了。最後栽個大跟頭,還得來找我。從來都是這樣,你回到我這兒,我偏偏又喜歡這個。每當你自以為在男人的世界裡跟小人物們幹點什麼,最終發現不過是當了一回傻子時,我算是個大好人,收留你。世上這號兒人太多了,烏合之眾而已。」

  他沒話可說了。他讓她把該說的全說了。過去的情形的確如她所說。是他自己走上水深火熱之路的。與其說是回到她身邊,不如說是受她引誘而回。在他的路上和同男人世界的較量中,她是無用的。讓那一切廢物都見鬼去吧。

  「可是,」他說,「我需要做出這些努力。等這種欲求徹底耗盡了,咱們再去一個屬￿自己的地方,把這世界徹底忘卻。我知道我做得到這一點,我幾乎現在就可以這麼做,在澳大利亞。這個國家就是能引起我這方面的興趣:失去自我,永遠結束這種生活。不過得再等一段時日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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