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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什麼?」傑克猶豫著,「一切!」他脫口道,「一切!肉體、靈魂、金錢,一切受到保佑的東西。我能把一切都託付給你,不對嗎、』

  索默斯疑惑地凝視那雙烏黑發亮的大眼睛。

  「可是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他結結巴巴地說,「一切!這意味太深重了,反倒沒了意味。」

  傑克緩緩地點點頭。

  「是的,」他重複道,「是的。」

  「還有,」索默斯說,「你為什麼要託付我點什麼呢?更不用說託付一切了。你並沒有理由信任我,除非是鄰居出於尋常的面子而互相信任。」

  「尋常!」傑克抓住了這個詞,並在乎其意。「絕不止是尋常面子,這可非同尋常。你看,」他似乎激動了起來,「假設我來找你,問你些事,也告訴你些事,你會直言回答的,對吧?這也算是尋常嗎?你會把我說的一切當成尋常的私人面子事?」

  「是的,我希望是這樣的。」

  「我想你會的。不過,就沖說出這一點,我就可以信任你,不是嗎?告訴我,我能信任你嗎?」

  索默斯看著他。這時吞吞吐吐有什麼好?這個人是真心的。就是出於所謂的私人之間的一般面子,索默斯感到他也該信任考爾科特,考爾科特也該信任他。所以他只說了一個「能」字。

  立時傑克眼中閃爍出光芒來。

  「這就是說你當然信任我了?」他問。

  「是的。」索默斯說。

  「行了!」傑克說著站起身來掀了棋盤。索默斯也推開椅子站了起來,以為該去另一間屋了。可傑克卻走到他面前,伸開胳膊攏住索默斯的肩膀,緊緊擁住他,微微顫抖著,一言不發。隨後他鬆開索默斯,握住他的手。

  「這就是命,」他說,「我們得聽它的。」他看似要緊緊煤柱索默斯的手。他的臉上閃動著執著和熱情,那樣子看上去既興奮又有點讓人生畏。

  「我很快就會讓別人也明白這一點。」他說。

  「可是,你瞧,我並不明白。」索默斯說著抽出手來摘下眼鏡。

  「我知道,」傑克說,「不過,我會讓你在一兩天內知道一切。或許,你不會介意威廉·詹姆斯——如果傑茲哪天晚上來——你不介意跟他在我家裡聊聊吧?」

  「我不介意跟任何人談談。」索默斯吃驚之餘說。

  「這就對了。」

  他們仍默默坐在火爐進。傑克在沉思,沉思片刻抬頭看著索默斯。

  「你和我,」他平靜地說,「在某種意義上說是夥伴了,但在某種意義上說又不是。」

  他神神秘秘地打住了話頭兒。不一會兒,兩個女人端著糖果進來了,問男人們想不想吃點杏仁餅。

  周日一早,傑克就拉著索默斯同他一道去特萊威拉夫婦那兒。他們步行到一個渡口,上了汽船駛往莫斯曼灣。傑克慣于周日賴床,而索默斯夫婦則是慣於七點半起床的,十點半以前他們幾乎發現不了威葉沃克那邊有什麼動靜。十點半以後,傑克才會出來,襯衣袖子高高論起,在園子裡看他的大麗花,維基在準備早餐。

  這樣一來,兩個男人直到十一點才動身。傑克悠然地在平靜的小個子素默斯身邊走著。這兩個人看上去像一對不般配的怪人,倒也像一個殖民地的人和一個殖民者那樣。傑克很英俊,身材勻稱,四肢粗壯。他那件昂貴的西服很抱身兒,讓他看上去像個年薪五百塊到五千塊的人。他身上唯一瘦削細巧的部位是他的臉。從背後看,那寬闊的肩膀,挺拔的身軀和古銅色的後脖梗子,都會讓你聯想到一張寬闊的臉膛兒與之匹配。可他轉過身,那張瘦長蒼白的臉真不像是長在這強壯如獸的身體上的。這張臉一點獸性全無,若有,也是那雙眼睛。他的目光遲緩、黑亮、猶疑,讓人想到某種有耐心、有韌性的動物,看似桀驁不馴,實則有天生被動的性情。而索默斯則身著薄料的輕便裝,是意大利裁縫做的,帽子也是意大利的,一看就是個外國佬兒——但是個紳土。與傑克的主要不同處在於:索默斯看上去十分敏感,他的身體,甚至身上的衣服,他的腳和腳上的鞋,都像他的臉一樣敏感;而傑克則粗獷有餘,敏感不足,全身上下,只有那張臉還算敏感。傑克的腳似乎像獸皮做成的,一直毫無感覺地跋涉著,索默斯則輕起輕落,似乎那腳自己有它的生命,自顧在與地面接觸時加著小心。傑克是在大步流星地趕路,而索默斯則是在踏著腳走。他們各自有各自的主意,但全然不同。雙方都對對方懷有敬意,相互十分能夠容忍。但傑克無法忍受的是索默斯的沉靜與精細,索默斯難以忍受的則是傑克那種大大咧咧的親切與開心勁兒。

  一路上考爾科特很遇上了幾個熟人兒,十分開心地打著招呼。「嘿,比爾,老傢伙,怎麼樣?」「新靴子還硌腳,是不?一大早兒你看上去真高興啊。好,再見,安特尼!」「又換了個妞兒,小夥子!接著來,悉尼的妹妹多的是!再見,老朋友。」跟誰都這麼嘻嘻哈哈地逼,可擦身而過後,他們又全不在他心上,還不如天上翩翩而過的海鳥那樣讓他掛心。在他看來,這些人像幻影一樣出現,一瞬間又如同幻影般消失。像許多傳說中在海上漂泊的荷蘭水手一樣,澳大利亞的熟人似乎在他頭腦中一閃而過,便隨風而去。那麼,人的感情中那根連綿不斷的情感線是什麼樣的?很明顯,他的感情並不是針對某個個人的。他的朋友們,甚至他所鍾愛的人們,不過是他生活中一串並不連貫的孤立的瞬間罷了。索默斯總是去想傑克這一處空白點。他感到,如果他和傑克相識二十年後又離去,傑克提到他時會這樣說:「我一個朋友,是個英國人,一個怪傢伙,但還不算壞。不知道現在轉悠到哪兒去了。沒準兒是在哪個嗡嗡響的陀螺上轉呢。」

  唯一不變的是他那種嘻嘻哈哈的態度,對什麼都處之泰然。這是一種反諷的苦行主義態度。不過這個人是有激情的,並且有發洩激情的對象,雖然不是對人,如索默斯所說。這種激情也是由這種苦行主義一線串的。

  見到特萊威拉時,他已經衣冠楚楚地在等待他們了。他是一位煤炭和木材商。他就住在離碼頭不遠處,房子旁邊就是車庫,前方是一片園子,一直伸延到風平浪靜的港灣。藍色海灣對面,有許多紅頂房子,寬敞的街道兩旁是一座座獨門的房舍,在小山包上就如同在海邊那樣悲悲淒淒的樣子。

  威廉·詹姆斯(傑克叫他傑斯或傑茲),還像以往那麼文靜。這三個男人坐在水邊褐色石頭上的一條板凳上,在美麗的陽光下看那艘大渡船緩緩駛近,卸下一長串著夏裝的乘客,又裝上另一隊人。他們看看左首兒中部港口裡穿梭往來的船隻,又看看眼前小海灣中閒蕩的小舢板。一條摩托艇橫掃而來,那種飛速疾駛的樣子像一把大掃帚在掃著水面。它穿過港口處的小圓型要塞和兩條巨大的無人白帆船,轉向那淡藍的海灣。港灣內正是周日一早那幅喧騰的圖景,可卻叫人感到空曠孤獨。對面那矮爬爬的棕色山崖,矮得都不配稱做山崖了,看上去就像一個個沉默而立的土著人,似乎這裡不曾有白人造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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