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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不會嗎?到咱們老了的時候,也不會出現金融危機這樣的塌陷事故?等著瞧吧。真出現這樣的情況,你怎麼辦?」

  「我說不上這意味著什麼,所以不知道怎麼辦。理論上說,如果國際金融業都破產——假使可能的話——我也不怎麼在乎。」

  「別管理論上怎麼樣。你想看到金錢和資本的勢力破落,對嗎?」

  索默斯看著對面那麼興奮的英俊面孔,緩緩地說:

  「理論上說是這樣。可事實上呢,我真的不知道。」

  「去你的『理論上』吧,像個有感情的男人那樣直來直去,你想還是不想?別用一個『理論上』遮遮掩掩的。想還是不想?」

  索默斯大笑起來:「是的,我想。絕對的。」

  「握握手吧。」傑克叫著伸出雙臂。他把索默斯的小手握在自己手中。「我知道的,」他語不成句地說,「咱們是同路人。」

  索默斯有點吃驚。「可你知道,」他說,「我從來不參與政治,那不關我的事。」

  「不關你的事!不關!你很對,很對,真的。你眼光兒太亮,不會攪進任何肮髒的政治中去。但是我需要的,只是你同我的感情一樣,謝天謝地,咱們的感情是一樣的。」

  這一下,讓索默斯深感害怕。

  「你幹嘛如此在意呢?」他很節制地問。可對方並沒注意到這一點。

  「你並不和你所說的中產階級——我叫他們有錢人——站在一起。我知道你不是有錢人。你不跟他們站在一起,就說明你反對他們。」

  「我父親是個勞動者,我來自勞動人民。如果說我同情什麼人,我同情的是他們,我肯定這一點。」

  傑克目光炯炯地盯視著索默斯,嘴角上溢著微笑。

  「你父親是勞動者,是吧?是真的?哦,這讓我吃一驚!哦,不,」他又變了口吻說,「哦,不,我應該知道,當然應該。如果不是這樣,我怎麼會一見到你就覺得親切呢?你當然是我們的一員:一樣的血肉,一樣的筋骨。不同的是,你有錢。可是你仍然不忘本,還是忠於自己的血肉的,他們大多數人則做不到這一點。他們全變髒了,就像淘金盤一樣,淘掉的是那麼些髒泥,只淘剩下一點點金子。嗯,你父親是個勞動者!你還是你!咱們成為這樣的人,很奇妙,是不是?」

  「確實如此。」索默斯說,他為現在的傑克所驚訝,遠遠超過傑克對他的驚訝。

  「好啊,那讓咱們更近了,肯定是這樣。」考爾科特說。他目光熱切地看著索默斯,目光中透著笑意。這種目光教索默斯費解,這目光中透著某種渴求,或許還有某種瘋狂。索默斯無法理解。所謂與考爾科特更近了,很明顯那只是傑克自己的感覺。索默斯自己從未感到過孤獨或與人隔絕。他對這個人那種出奇的熱情感到震顫。他為自己某種混亂的反應感到情不自禁的震顫。

  兩個男人的震顫此時傳導到了另一間屋裡的女人那裡。哈麗葉走進來,驚訝而好奇。她警覺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發現他們雙雙目光炯炯。她還發現丈夫臉上的疑惑和些許恐慌,又發現傑克那張英俊的臉上一片燦然,心裡就越發生疑。

  「你們兩個男人說什麼呢?」她一針見血地問,「好像你們為什麼事兒激動萬分似的。」

  「激動!」傑克笑道,「我們一小時跑了五十英里,面不改色。」

  「幸虧我沒跟你們去,」哈麗葉說,「太晚了,我可幹不來那種事。」

  維多利亞朝丈夫走過去,緊靠他站著,伸手搓著他那一頭棕色的粗硬短髮,他的頭髮很亮。

  「他是不是胡說來看,索默斯先生?他是不是胡說來看?」年輕的妻子低頭看著丈夫,唱歌般地問。她的聲音像女低音。

  哈麗葉為他們這種突然爆發的親見感到驚訝。她想馬上就走。索默斯也是。可傑克和維多利亞都不想讓他們走。

  傑克抬頭看著維多利亞,一臉的怪笑,眼送秋波。這副表情,教他那張修飾得乾乾淨淨、眉毛粗重的長臉十分像一張舊面具,是那種古希臘時專用來嘲弄人的面具。他這是在家中,卻像戴了農牧神面具似的向自己的年輕妻子送去一個秋波。這讓哈麗葉和索默斯都感到驚訝,似乎他們走錯了門。

  「你倒是說得句句在理,對不,乖乖?」他操著濃重的澳大利亞口音說。他抬頭跟她說話時,他的喉結在他粗壯的白脖子上蠕動著,似乎那東西卡在喉嚨裡一樣。

  「當然了,」她調皮地用女低音說,「我當然說得句句在理。」

  說話間他的胳膊伸出來攬住她的臀部,兩個人繼續相互深情對望。

  「太晚了。我們得趕緊上床睡了。我困極了。晚安。謝謝你陪我唱,我十分快活。晚安!」

  維多利亞滿臉紅光地抬起頭,毫無半點不安,眼裡閃爍著動物般的光芒。傑克鬆開了攬住她的手,但沒有站起身。他看著索默斯夫婦,目光暗淡了下去,似乎有些迷們,那面具似的笑意仍停留在臉上,像反射著火光一樣,十分自然的光芒,一點都不古怪。

  「走好啊,」他說,「晚安!晚安!」可他又全然心不在焉,似乎他們不在他的視野中一樣。

  「我說呀,」哈麗葉在關上托裡斯汀門的時候說,「我覺得,他們應該再等兩分鐘再開始他們的愛撫。別人誰願意給攪進去?」

  「誰也不樂意!」索默斯說。

  「就是,那好像他伸手攬著我們四個似的。真討厭!」哈麗葉憤憤道。

  「他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我肯定。」索默斯說。

  這段期間,報上說悉尼正鬧淋巴腺鼠疫,一百萬人中出現了十五個病例,不算太嚴重。可城裡卻張貼著「保持城市清潔」的標語。馬丁廣場上有一個佈告欄,你可以在上面寫下自己的名字,成為清潔聯盟的一員,或者起到諸如此類的作用。

  那場戰鬥是沖老鼠、跳蚤和污垢來的。瘟疫先染上老鼠,告示上這樣說,然後是跳蚤,再然後是人。全體市民都被號召與以上害蟲作鬥爭。謝天謝地,索默斯沒被召去作鬥爭,用不著他。在托裡斯汀醒來的第一個早上,就讓他們微微感到環境肮髒,不舒服。哈麗葉本就仇恨污染,可早飯前拿了蘋果要吃時卻發現蘋果已經被老鼠咬過了。她還發現到處都是老鼠屎。

  隨後,他們在托裡斯汀開始了有史以來的大清掃,大洗滌,大堵洞,索默斯憤憤然地給托裡斯汀一次重新洗禮。隨後,一到晚上,他就興高采烈地放置鼠夾子,上面有彈力巨大的彈簧。這些彈簧對他來說簡直是一種恐怖,他知道如果這些彈簧反彈到他手上,他的手指頭就得碎屍萬段。幾乎每到清早,他都會發現一隻老鼠頭被夾在捕鼠器上,眼球鼓脹脹地擠了出來,周圍一攤鮮血,這情景既叫他欣慰又叫他噁心。有時還是兩隻。老鼠除了尾巴外,別處倒不算醜惡。那些小老鼠,只長了半大個兒,一身油黑光亮的皮毛,與英國鄉下的棕色老鼠一點都不一樣。

  無論大小,醜美,都讓他生厭。他厭惡一大早起來就小心翼翼地提著死鼠的尾巴尖兒把它們扔進垃圾桶中去。他激烈地反對往荒地上亂扔罐頭盒子或任何東西。在他看來,悉尼港和整個新南威爾士州的海岸線都在同這種害蟲一起跳動。這叫他想起上帝顯神跡的埃及,那兒鼠疫、免疫用牛疫流行,滿地行蹲著這些爬行動物。他會說:「一個新的國家或許非得這樣不可。」可是說歸說,「新國家」這個詞還是在刺痛他,讓他難以啟齒。他一直在想伏林德斯·皮特利的一句話:「殖民地絕不比它的宗主國年輕。」或許更老呢,先衰一步。

  這個晚上——毋寧說是半夜時分,他到後屋的廚房裡,把凡是能吃的東西都收在一起,放在老鼠夠不到的地方,又給鼠夾子填些乾酪渣兒作餌食,隨後繃緊那兩根致命的彈簧,鼠夾子算準備好了。幹完這些,他使勁兒搓乾淨弄髒的雙手,走到花園裡,並爬上那桶狀的涼亭去最後看一眼風景。一輪皓月升至中天,悉尼港在月光下朦朧一片。

  夜空下,涼風習習,他轉身進了屋。這時他聽到一輛摩托車疾馳而來,車燈在「威葉沃克」門口熄滅了。「威葉沃克」早已漆黑一片。一個男子走出車來,沿路向宅子走去,邊走邊吹著一種奇特的口哨。他走到後門,猛敲起來,一下,二下,敲法特別。隨後他又吹口哨,再敲門。然後他靜靜等著,一定是聽到回答了。

  幾分鐘後,車燈又亮了。門開了,傑克身著睡衣出現了。

  「是你呀,傑茲兄弟,」他平靜地說,「你幹嘛早不來晚不來,非這時候來?你把我嚇了一跳,一個跟頭摔在柵欄上了。進來吧,你可把我嚇壞了。」

  那個身影進去了,是威廉·詹姆斯,傑克的姐夫。十分鐘後,索默斯又聽到他走的聲音,不過,哈麗葉沒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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