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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第三章 喂,看左舷!

  「總的情況怎麼樣?」他們認識兩周以後的一個晚上,考爾科特問索默斯。他們已經相互習慣了對方,各自心裡也喜歡上對方了。不爭吵時,他們在一起很愉快。他們時不時下盤象棋,往往下得毫無章法。索默斯聰明地發起進攻,一往直前,有時不到一刻鐘就把傑克收拾乾淨。可他往往疏於防守,而傑克則長於防守。公道地說,考爾科特更習慣下西洋跳棋,而索默斯從沒下過跳棋,更不會記棋步。所以傑克用了跳棋棋法,目的是吃零星的子兒。而索默斯不會這一招兒,從而也就保護不了自己。他的兵力中了埋伏,全盤棋就輸了。因為待到他只剩下一兩個子兒去進攻時,傑克就巧妙躲避,用心計挪開棋子兒。

  「可這不是象棋的下法兒。」索默斯抗議道。

  「你輸了,不是嗎?」傑克問。

  「沒錯兒,照這樣下下去,我永遠是個輸。我吃不到你那些躲躲閃閃的子兒。」

  「那好,只要那麼著我能贏,我就那麼辦了。我跟你一樣不會玩這東西。」傑克說。可在他的語調裡卻透著「滅了你」的勝利感。索默斯盡了最大的努力保持尊嚴,總算沒有生氣。不過他還是聳了聳肩。

  有時,如果索默斯建議下一盤,考爾科特則會推託有事要做,不能下,洛瓦特則二話不說冷漠地善罷甘休。可不出一個半鐘點,考爾科特又會來敲門,進來問:「怎麼樣,準備好殺一盤了嗎?」

  洛瓦特會毫無疑問地默許。在這種情況下,傑克是早就暗自積攢了力量,下起棋來甚至安靜得有點偷偷摸摸的樣子。他顯得從容、順從,讓索默斯失去了警覺。這時,他開始像往常一樣揮灑自如起來,隨之傑克將那小個子鄰居的棋于風掃殘雲席捲一淨,令他瞠目。一盤、兩盤、三盤下來,回回如此。

  「我看不清棋盤,」索默斯驚訝地說,「我簡直黑白子兒不辨。」

  他很沮喪。他說的是實情。他似乎不開竅,似乎腦子裡被注射了什麼藥。他無法將意識集中起來,只有到進入某種狀態時他才能意識到自己身陷其中了。他拒絕去試一試如何集中精力。傑克很是嘲諷他一通,臉上露出滿足的微笑來。他擊敗了這個自大的對手,比他強。

  這種情況出現的第一個晚上以後,索默斯膩了自己的鄰居,更不願向他敞開心扉了。從此他再也不清傑克來下棋了。可考爾科特來建議殺盤,索默斯上陣了,表現卻很冷淡,沒了那種衝勁兒,也沒了笑聲,這本來是他下棋時須迷人的樣子。傑克又受了冷落,屈從于索默斯了。一到這個時候,索默斯就開始對他降尊紆貴起來,於是那種「遊擊戰」式的老把戲又開場了。

  一聽到傑克問:「你覺得總的情況怎麼樣?」索默斯就警覺起來。

  「這人在套我,想騙我。」他暗想。他是從傑克話音中的某種沉靜、幾乎是狡詐知道的,還有他舉止中表現出的某種屈從。他最煩的就是這種假惺惺的順從,這無異於猶大的靠近。

  「什麼叫總的來說?」他問,「你是指宇宙?」

  「不。」傑克說。他的第一步就被挫敗了。他上過澳大利亞的高中課程,慣於為自己著想。在很大的程度上,他漠視思想,仇視意識。在他看來,對大多數重大的問題沒有感知,甚至頭腦一片空白,那才更有男子氣度。不過在他個人的問題上、澳大利亞的政治、日本和機器,他則很有看法,很有男子氣度。當他遇上一個叫他困惑的人時,他也想弄明白這個人。他抬頭不懷好意地審視一下索默斯,又忙用虛假的恭順表情來掩飾自己的目光。他總能意識到自己頭腦中那巨大的空曠,就如同他的國家——一片廣袤的空蕩蕩「沙漠」位於他的頭腦中央。

  「不,」他重複道,「我指的是這個世界——經濟和政治,指的是這個世界的民生。」

  「問我可沒什麼用。」索默斯說,「戰爭打破了我對人類希望的泡沫,我成了一個悲觀主義者,對當今的人類世界抱陰鬱悲觀主義態度。」

  「你覺得會變壞嗎?」傑克仍然用一種洗耳恭聽的溫順表情對著索默斯。

  「是的,我是這麼看的。或快或慢吧。或許在我有生之年我是看不到什麼大的變化了。但無論如何,在我看來,現在的趨勢是走下坡路。對我這樣一個悲觀論者,還有什麼可問的?」

  索默斯本想就此打住,可是考爾科特卻窮問不舍。

  「你認為還會有更多的戰爭嗎?你認為德國很快又會發起戰爭嗎?」

  「呸!這個妖魔是過去的事了,還能怎樣?德國是昨天的妖魔,而不是明天的。」

  「它以前嚇得我們覺都睡不成。」傑克反感地說。

  「不過現在看來它是完了。作為一架戰爭機器,它完蛋了,永遠完蛋了。它的鐵拳成了一堆碎鐵片。」

  「你這麼想嗎?」傑克問,那樣子頗像一個打仗歸來的英雄,一腔的故意,把舊敵當成唯一的鬼怪,而一旦你對他說心懷舊恨已毫無必要時,他會大為感到受了傷害。

  「那只是我的看法,當然,我可能不對。」

  「沒錯兒,很可能不對。」傑克說。

  「那自然。」索默斯說罷,倆人全沉默了。這一次,索默斯自顧笑起來。

  「那,你認為明天的妖魔是什麼?」傑克終於不情願地喃言道。

  「我真說不上。你覺得呢?」

  「我?我想聽聽你的說法兒。」

  「可我是想聽你說。」索默斯笑了。

  傑克沉默片刻,似乎是在思忖。最終,他終於以一種澳洲男子漢的直率說:「要我說,你指的妖魔是工黨吧。」

  索默斯聞之心想,這又是個引子:「他想知道我是個社會主義者還是反社會主義的人。」

  「你認為工黨是對社會的威脅嗎?」他反問。

  「哦,」傑克模棱兩可道,「我不是說工黨是威脅。或許是國家的形勢逼得工党成了威脅。」

  「很可能。不過,國家的形勢怎麼樣呢?」

  「好像沒人知道。」

  「所以怨無怨地就沒什麼了。」索默斯笑道。他對默坐一旁賭氣的這個男人表現出明顯的不悅。「他來這兒純粹就是來喜我的話,想知道我的內。乙!」他氣惱地自忖。這種談話他不想再繼續下去了。他甚至連威士忌和蘇打水都不請傑克喝。「不,」他自忖,「如果他利用我的好客,來到我家就是為了套我的話,陰險地壓我一頭,我絕不給他喝飲料。讓他回家喝去吧。」不過,索默斯想錯了。他一點也不懂傑克的社交路子,他的策略是保留自己的絕大部分不外露。而理查德則是希望他整個的人敞開心扉。可傑克有自己的一定之規:含而不露。

  於是,傑克坐了一會兒就緩緩起身說:「好啦,我回去了。明天還得上工。」

  「要是我們也能有工可上就幸運了。」索默斯笑道。

  「哦,有了錢,不需要去上工,那才更幸運。」傑克回敬道。

  「唉,不少人掙很少的工錢,卻還沒個固定職業,多煩人啊!」索默斯說。

  「沒錯兒,換了我我也會煩的。」傑克老老實實認可了他的話,與此同時他也在蔑視這個沒工作的人,這等於沒有生活的意義。

  「對,當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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