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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索默斯知道哈麗葉為什麼發這個邀請。因為有一個上午她成功地做了一頓飯。像許多女性一樣,哈麗葉在戰爭期間學會了做飯,現在時不時地也愛做做。這一次就是恰逢其時。索默斯把小爐子生得旺旺的,又把蘋果、土豆、蔥頭和南瓜削的削,剝的剝,還弄好了肉,調好了調料,哈麗葉則忙著做肉餅、果餡餅和小蛋糕,還烤了牛奶蛋糊。現在她溫情地掃一眼她那一流的廚師架子,著手調蛋黃醬來拌土豆色拉用。

  維多利亞來了,身著淺粉色的薄紗衣裙,上面點綴著金色碎點,是茶會上穿的衣服。她棕色的頭髮松松地挽在腦後,並在那女人味十足的前額上故作不經意地垂下幾級來,那樣子頗為迷人。她臉色很好,顯得很興奮。哈麗葉穿上了一件舊黃綢上衣,索默斯則著一件黑色西裝。這頓茶桌上,有冷盤烤豬肉,肉皮烤得又焦又脆,有土豆色拉、甜菜根。萵苣和酸辣蘋果;隨後上的是澆汁龍蝦——或者說是不錯的小龍蝦,紅白分明;甜食有蘋果餅、牛奶蛋糊、糕點,一個水果拼盤中有蘋果、西番蓮果。橙子、菠蘿和香蕉。當然還有大杯的茶,用的是早餐茶杯。

  維多利亞和哈麗葉很興奮,索默斯在飯桌上用刀叉調配食物的花樣兒,中央這間屋子燈火通明,壁爐上水壺嘎嘎歡叫著。在印度那幾個月,他們見夠了各式各樣的禮節,總有兩個男僕默守一邊伺候用膳;來時半島和東方輪船公司的輪船上也是講一套舊式禮節。經過了那些場合,索默斯和哈麗葉可能會覺得今天這場景有點破落,但還是很有趣兒。而這在維多利亞來說幾乎是「社交」了。他們都在等傑克回來。

  傑克回來了,在門道裡他得稍稍低下頭才行。刮得乾乾淨淨的蒼白的臉上露出專注的神態,加上他的沉默寡言,使他看上去像一個十分典型的澳洲人。

  「讓你們久等了吧?」他說。

  「我們剛準備好,你就來了。」哈麗葉說。

  傑克得來切肉,因為索默斯切不好也不愛切。哈麗葉在往大杯子裡倒茶。考爾科特迅速掃了一眼桌上的東西,想看看自己到底喜歡吃哪一樣。而維多利亞則從睫毛下面窺視哈麗葉的舉止。不過哈麗葉總表現得十分曖昧:她用吃魚的叉子吃甜食,又用吃布丁的餐匙喝湯,這樣一來,觀看她在飯桌上的舉止是學不到什麼東西的。

  對索默斯來說,今天這頓飯就像倒退了二十年,像英國中部地區周口的一頓農家晚茶一樣。他走了很遠很遠的路才算走出了英國中部,總算擺脫了那兒的生活方式。可到了這兒,卻發現又回去了,幾乎沒怎麼變樣兒。而對哈麗葉來說,這一切都新奇而有趣兒。理查德·洛瓦特則感到莫名其妙的壓抑。

  兒時那種歡快開心的日子現在讓他想起來就不舒服。他討厭亂哄哄的客人混在一起而沒有拘束的樣子。在這方面他倒更喜歡印度:土生土長的詩者和白人之間的隔膜形成了某種氣氛。他慣於獨處一隅,說話時保持一定距離。那樣會讓他感到十分鬆弛,因為那更符合他的天性。可現在他發現自己又淹沒在那熟悉的兒時「湖開心」的氛圍中了,不禁有點不快。

  傑克自然是有所節制的。不過他的節制有所不同,這節制並不表現在外表上。他的確穿著外套,不過他盡可以著襯衫隨便地坐在那兒。他沉默著,不過很隨意。

  這兩個男人之間默默地進行著一場戰鬥。對哈麗葉來說,這種熟悉的隨意場景很有趣,像沒有掩飾的偽裝一樣。在她最為奔放友好的時候,她仍舊是在戴著假面跳舞,假面背後仍是歐洲「上等」階級的她。可索默斯則是與這些人一樣的人,他對普通人懷有本能的警覺,憑本能就能知道他的鄰居要什麼、想什麼,並憑本能可以應對他們。與其他階層的人在一起,人與人之間往往有明確的鴻溝,除非刻意溝通,一般來說很少能溝通。可跟普通人在一起,與多數澳洲人在一起,則沒有什麼鴻溝可言。交流是在冥冥中不知不覺地進行的,人與人之間的來往像波浪一樣流動,誰都知道:除非說不出話來,否則這種交流就沒障礙。每個人在心照不宣地理解並回應對方,交談如同汩汩流水明澈如許。普通人到了一起就是這樣的。但是在澳洲則有這樣的不同:每個人似乎都感到自己靠邊站了,至少是退開了半步。全部的友善都建立在這樣的信號上——「你讓一分,我也讓一分」。這樣做可是要有毅力的,像一場決鬥似的。在這之上是友善。可這樣不停地禮讓,會使人變得一錢不值。這樣也有些叫人生出困惑。

  可能在這方面男人比女人要厲害些。可能,從一國到另一國,女人變化不大,很少玩這種「密碼」把戲。不管怎樣,哈麗葉和維多利亞很快就打得火熱。她們都是漂亮女性,言談舉止都很得體,所以對她們來說一切都很美好。有點不同的是,維多利亞一直敬著哈麗葉,表示向一個優越階層的人的敬意。

  至於這兩個男人,索默斯看似一個紳士,可傑克不想當紳士。索默斯看似一個真正的紳士。可傑克一眼就能看出索默斯身上那種本能的反應是同一階層的人才有的:是屬￿普通人的。或許,上流社會的優秀人物之間也存在著與此相同的直覺溝通,但他們的反應中總是有某種保留,他們更喜歡非直覺的溝通形式,喜歡咬文嚼字的交談。對他們來說,沒有說出來的似乎就不存在——這對別的階層的人來說幾乎意味著一種榮耀。可對真正的普通人來說,只有沒說出口的才意義重大呢。

  說到這兒再回過頭來說傑克和索默斯吧。索默斯有著高度的、與別人進行直覺溝通的能力。儘管他十分想獨處一隅,試圖擺脫令人乏味的千人一面,可他卻從來沒有放棄直覺反應的能力。除非他個人受到傷害,他才中斷這種反應。可是,只需一點點真正的善舉就能又喚醒他直覺反應的生命力。

  傑克一直表現得很慷慨大方,所以索默斯才喜歡他。也正因此,索默斯無法抑制自己靈魂上與他的呼應。至於說傑克,他需要的是什麼呢?他發現這個小個子男子表面上是個納士,可又不儘然。因此他想瞭解他,想同他交談。他想從根本上瞭解他,因為他與眾不同:他可能是個德國人,可能是個布爾什維克,什麼都可能,但總得有個說法,他太與眾不同,像個紳士,可又不是紳士。他與眾不同之處在於,他看你時,多多少少是用你自己的眼光在看你,而不是作為一個局外人。他憑直覺回答你時,那樣子表明他是你的同類,可他言談中的明晰和主見又表明他是個紳士。既不是此又非彼。他似乎懂得很多。傑克深信,索默斯懂得很多,只要他願意講,他可以告訴你許多。

  如果他僅僅是個紳士,傑克當然不會希望他敞開心扉,他想也不會想。一個紳士是不會向一個普通人敞開心扉的。他只會說,而一個勞動者則只能遠遠地聽他說。可傑克發現這個小個子無生是個紳士但又不做紳士,他與普通人看似相同而同時又具有紳士的特質,他這才想:幹嘛不讓他透露些秘密?

  索默斯明白傑克這種心態,他不會上當的。他揮灑自如地聊著,聊得很開心,可絕不投傑克之所想。他太明白傑克需要什麼了:像男人與男人,像夥伴那樣談話。可索默斯絕不與任何人為伴,那不合他的本性。他像老相識那樣開懷放談,這樣子迷住了維多利亞。維多利亞坐在沙發上依偎著傑克,棕色的眼睛卻盯著索默斯。索默斯說話的樣子是迷人的,他那張表情迅速多變的臉上似乎充滿了魔力。或許,很難給索默斯下個定義,這樣一個表情變幻如漣漪的人。這個人似乎沉醉在自己飛速的意識光環中了。這一點迷住了維多利亞:她當然在想像燃燒的叢林中會出現神呢人可傑克卻心有疑慮。他不相信這種飛馳著的思維光環。如果在熊熊燃燒著的思維森林深處有個什麼人,那就出來,像個漢子那樣越出來。即使那是一個神,也請他出來,像個漢子一樣。否則,他就是個江湖騙子,一個雜耍兒藝人,聰明得過了頭。

  索默斯很明白傑克對他的期盼。傑克坐在那兒吸著他的短煙斗,嬌美的妻子身著喬琪紗偎在身邊,這個一臉思緒的人是個有男子漢氣度的漢子,他對對面那個閃爍其詞的小個子男人報以不屑,可他又有點不安,因為那小個子競嘲弄他的「男子氣」,笑它不徹底。要讓一個男人成為漢子,光靠「男子氣」是不夠的。

  索默斯的閃爍其詞中包含著對另一個男人的不屑。不過女人們並不在袁傑克受了點打擊,因為她們並不強求什麼正統的「男子氣」。而對她們來說,索默斯最迷人之處在于他從來不與人為伴。她們這樣女性氣十足的女人特別在意夥伴的虛情假意。

  就這樣,傑克喝了點蘇打威士忌,有點心煩意亂地回家了。他首先要接受的事實是,那小個子從來不與人結伴。還不能嘲笑他軟弱,他其實還蠻尖刻的,別的男人蔑視他,他反報以嘲諷。但不管怎樣,傑克都要弄明白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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