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袋鼠 | 上頁 下頁


  總算是「引蛇出洞」了。索默斯先生穿過走廊向籬笆這邊走來,蒼白、鬍子拉碴的臉上強做笑顏以示禮貌。籬笆那一邊站著身著襯衫的澳洲鄰居和他那標緻的年輕媳婦兒,籬笆這一邊則站著哈麗葉,手捧一簇粉的和紫的大麗花,臉上掛著興高采烈、友好的笑意。可索默斯知道那笑是裝出來的。

  「你看考爾科特太太送給我什麼了?是不是特別美?」哈麗葉十分誇張地叫著。

  「美極了。」索默斯說著沖手足無措的考爾科特太太和她先生傑克鞠了一躬。

  「坐馬車來的,還好吧?」傑克問。

  兩人目光相遇,索默斯笑了——微笑時他顯得很迷人。

  「我的手腕子有點酸,一路上扶著那堆行李累的。」他回答。

  「哦,馬車裡沒多少空地兒,就沒法兒圖舒服了,湊合著吧。不過,這樣一來倒省了你五先令。」

  「不止,至少十個先令,等於我從一個悉尼出租司機那兒白撿回十個先令來。」

  「沒錯,他們能宰你一刀就狠宰,就看你躲得開躲不開了。我有輛摩托車,所以我倒不怕對他們狠一點兒。千萬不能指望他們,你瞧。問題在這兒。」

  「是啊,不能指望他們。」

  這兩個男人好奇地打量著對方。而考爾科特太太則用一雙明亮機警的棕色眼睛看著索默斯,像一隻小鳥突然發現了什麼似的。在她眼裡,這個留鬍子的男人就是一隻新來的鳥兒。他並不像他妻子那般漂亮、讓人難忘。不,他有點怪,可他身上有一種她從本領教過的東西,那是一個舊世界的魔力,舊文化的丰采。她覺得他身著一件小綠夾克衫,又留鬍子,可能是個社會主義者。

  索默斯夫婦有鄰居了,這倒叫理查德·洛瓦特有點懊惱。他來到這個新的國家,這個地球上最年輕的國家來開始一種新生活,對此寄予新的希望。他絕不要來認識什麼事物,更不要同哈麗葉以外的任何人說一個字,他沖哈麗葉發火發得夠凶的了。不錯,清晨有時教他著迷。天是那麼藍,那麼純淨,藍色的海港就像大地上鑲嵌著的藍色湖泊,那種淡藍真是美不勝收。海港的一個個或明或暗的觸角伸入到低矮的棕色懸崖中,伸展到林木幽暗的岸邊和紅色的郊區。最令人百思不解的是,那一片草木幽深的灌木帶竟伸延到了岸邊!儘管遠方的空氣都呈現出可愛的淡藍,儘管一片片水波漾著藍光,可這林木茂盛的土地還是那麼灰濛濛一片,無光無影。枝樹的葉子在拒絕陽光,就如同一片凝結成黑塊的橡膠。

  他並不快活,裝也沒用。他此時如饑似渴地思念著歐洲:佛羅倫薩城裡的喬托塔、羅馬的平西奧莊園,還有伯克郡的森林——天啊,英格蘭的春天,光禿的樹叢下已綻開出報春花來,茅草村舍已掩映在桃李花叢中。他感到,只要留在英格蘭,他可以捨棄世上的一切。是五月了,五月底了,藍鈴花兒該開了,籬笆上已爬滿了青枝綠葉。西西里橄欖技下的麥地裡,麥苗已經老高了吧。倫敦橋下,恐怕已是遊船如織。在巴伐利亞,龍膽遍野,金蓮花盛開,可阿爾卑斯山卻還是冰雪的世界。哦,天啊,歐洲,可愛、可愛的歐洲,那個他恨之入骨、激烈詛咒過的歐洲,他曾斷言文垂死。陳腐。完了。可犯傻的卻是他。他發起脾氣來就罵歐洲垂死。當然他認為自己並不垂死,而是生機勃勃,像美國人說的那樣。行了,如果有誰想自己出醜,就讓他如此這般地出醜吧。

  索默斯就這樣鬱鬱不樂地遊蕩在悉尼的街上,強迫自己承認這可與伯明翰媲美的漂亮大街,這兒的公園和植物園美麗而整潔,那雙層棕色渡輪穿梭往返於環形碼頭的悉尼港是非凡的去處。可是,天啊,他幹嘛要想這麼多!在馬丁廣場他渴望去西敏寺,在蘇塞克斯街,他又幾乎為考文特花園和聖馬丁巷垂淚,而在這環形碼頭他又渴望回到倫敦橋上。悉尼這地方,像倫敦,而它不是倫敦,沒有倫敦那美麗的舊式光環。這座南半球的倫敦城是在五分鐘內建成的,企圖替代真的倫敦呢。只是替代物而已,就像用人造黃油代替真黃油一樣。就這樣,他渴望著倫敦,心情更苦,緩緩地走回自家的小平房。

  說來也怪,他既然這樣恨這座城,幹嘛還要呆在此地?卻原來這是因為,他覺得,要想真正瞭解一個國家,他就得在它的主要城市中住上一陣子。所以,他把自己判了至少三個月的徒刑,就在這兒服刑。他安慰自己說,這三個月期滿,他就要坐上汽船越過太平洋回家,回歐洲去。他感到自己身上那根長長的臍帶仍拴在歐洲一頭,他想回去,回家去。但這三個月還是要呆下去的,權當是對自己發誓棄別歐洲的懲罰吧。三個月內要習慣這個南十字星座下的國家。十字,一點不錯!這是一種新的十字架。走下十字架後就要回家了!

  他唯一感到開心的時候是他寬慰自己的時候:八月份就可以捲舖蓋打道回府了。這讓他平靜了許多。

  現在他算懂了,為什麼古羅馬人寧可死也不願被流放。他現在能夠同情流落到多端河上的奧維德了,奧維德一心想回羅馬,居然對他流浪於斯的國度全然視而不見,毫不理睬那些野蠻人。同樣,索默斯對澳大利亞也有視而不見的感覺,毫不理會那些粗鄙的澳洲人。在他眼中他們是些野蠻人。最笨的那不勒斯混子也比這些英裔澳洲人讓他感到親近。澳洲人對別人表現出那種咄咄逼人的熟悉樣子來,教他不敢領教,他只能敬而遠之,心有恐懼。

  當然,他必須承認,就他目及,澳洲人把自己的城市管理得井井有條。事事順當,沒有麻煩。真令人驚訝,竟然沒什麼麻煩——總體來說是這樣的。似乎沒誰找麻煩,似乎也沒有警察,沒有權威,一切都自然而然地運轉,鬆散而閒適。沒有壓抑,沒有真正的權威——沒有高人一等的階層,甚至沒見幾個老闆。一切看上去都像一條滔滔的江河輕鬆自如地滾滾向前。

  關鍵就在於此。像一條滔滔的生命之水,全然由滴水匯成,生活處處如此這般。可歐洲卻是建立在貴族原則之上的。如果抹去階級差別,消解高低貴賤之分,歐洲就會陷入無政府狀態。在歐洲,只有虛無主義者才立志消解階級差別。

  可在澳大利亞,索默斯覺得,這種差別早就消逝了,根本沒有階級差別。有的只是金錢和「精明」的區別,但沒誰覺得比別人優秀或高明,只有富裕。要知道,自覺比同胞優秀與僅僅是闊點兒的感覺還是有區別的。

  索默斯無論血緣還是教養上,都是個英國人。他感到他算得上是對社會「負責」的那種人,儘管他沒有這類祖先,可社會上卻有大量毫無責任感的人。在古老的、文明的和道德化的英格蘭,這兩類人的區別是很鮮明的。它是劃分類別的標準。這成了種姓的區別,出身的區別。這是無產者和統治者之間的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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