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查泰萊夫人的情人 | 上頁 下頁
第六章(3)


  「他在那邊,」康妮說,他把一隻野貓打死了,把小孩嚇慌了。」

  「呵,那不應該這樣麻煩你的,查泰萊夫人;你太好了,但是真不應該這樣的麻煩夫人呀!」

  「沒有什麼麻煩,這還可使我散散步呢。」康妮微笑著說。

  「你太好了!你真太好了!呵,她哭了麼?我早知道他們倆走不了多遠就要生事的。這女孩子怕他,她就是怕他。他好象是她的陌生人似的。完全陌生人,這父女倆。我看他們是不容易會得來的,她爸爸是個古怪的人。

  康妨不知道說什麼好。

  「你瞧,奶奶!」孩子作媚態說。

  那老婦女望著孩子手中的六辨士。

  「還有六辨十!呵,夫人啊,你真不應該,真不應該。你瞧,查泰萊夫人對你多好!你今卑真是運氣喲!」

  她把「查泰萊」這個字象一般平民似的讀成「查萊」。——「你瞧,查泰萊夫人對你好不好!」——康妮不由得望瞭望那老婦人的黑鼻子,老婦女重新用著腕背擦著臉,但是沒有擦著那黑灰。

  康妮正要離開她們……「啊,多謝得很,查萊夫人!一一說謝謝查萊夫人?——最後這句話是向小孩說的。

  「謝謝你。」孩子尖聲地說。

  「好孩子!」康妮笑著說。她說著「早安」走了。走遠了以後,心裡覺得很高興已經離開她們了。她覺得有些奇怪,那清瘦而驕傲的人的母親,但是這個乾枯的小婦人。

  當康妮走了以後,那老婦人連忙跑到廚房後間裡,向一塊小鏡子照著。她看見了自己的臉孔,忍不住頓起腳來。「自然啦,穿著這圍售裙,肮髒著這個臉鼻,便給她碰著了!她定要說我是多漂亮了!」

  康妮慢慢地走回家去。「家!……用這個溫暖的字眼去稱這所愁悶的大房子。但是這是一個過了時的宇了,沒有什麼意義了。康妮覺得所有偉大的字眼,對於她的同代人,好象都失掉了意義了:愛情、歡樂、幸福、父、母、丈夫,報有為纛有權利威的偉大字眼央今日都是半死了而且一天一天地死下去了。家不過是一個生活的地方,愛情是一個不能再愚弄人的東西,歡樂是個「卻爾斯登」舞酣時用的詞幸福是一個人用來欺騙他人的虛偽的語調。父親是一個享受他自己的生涯的人,丈夫是一個你和他同任而要忍心靜氣和他住下去的人。至於」性愛」呢,這最後而最偉大的字眼,只是一個輕挑的名稱,

  用來指那肉體的片刻銷魂——銷魂後使你更感破碎——的名稱,破碎!好象你是一塊廉價的粗布做成的。這塊布漸漸地破碎到無物了。

  剩下的唯一的東西,便是倔強的忍耐。而倔強的忍耐中,卻有某種樂趣。在生命之空虛的經驗本身中,一段一段地,一程一程地,有著某種可驚的滿足,不過就是這樣!這常常是最後一句話;家庭、愛情、結婚,蔑克裡斯,不過就是這樣!一個人到瞑目長眠的時候,向生命分別時的最後一句話也是:不過就是這樣!

  至於金錢呢?也許我們使不能這樣說。人總是需要金錢的。金錢,成功,這「財神」——這名字是唐米·督克斯依照亨利·詹姆士的說話,常常拿來象徵成功的——那是永久需要的東西。你不能把你最後的一枚銅子花光了,結尾說:不過就是這樣!不,甚至你還有十分鐘生命,你還是需要幾個銅子。若要使生命的機械運轉不停,你便需要金錢,你得有錢。錢你得有。其他的什麼東西你實在不需要。不過就是這樣!

  當然,你在世上生活著,這並不是你的過錯,你既生活著,你便需要金錢,這是唯一的絕對的需要品,其餘一切都可以不要,你看,不過就是這樣!

  她想著蔑克裡斯,楊著她要是跟他時所能有的金錢,甚至這個,她還是不想要他,她寧願幫助克利福用著作去內部矛盾來的小錢。因為這個錢實在是她幫助他賺來的。下—「克利福和我,我們用著作一年賺一千二百金鎊。」她對自己這樣說。賺錢!賺錢!從無中賺得!從稀薄的空氣中賺得!這是一個人可以自誇的唯一的秣!此外一切都管它的!

  這樣。她緩緩地回到克利福那裡去,重新和他合力一,從虛無中找出篇把小說:所謂小說,那便是金錢。克利襪好象很關心著他的小說是否被人認為第一流的文學,但是她,她卻滿不在乎。雖然她的父親常說:「克利福的作品裡空洞無物。」但是她的簡單堅決的回答是:「去年賺了一千二百英解放軍!」

  要是你年輕,你只要咬緊著牙;忍耐著,等到金錢從無中開始擁來,這是力量的問題,這是志願的問題,一種微妙的、有力量的南願從你身體裡進發出來,使你感覺得金錢之神秘的空虛:一張紙上的一個宇,它是一種魔術,無疑地它是一個勝利。財神!要是一個人不得不出賣自身的話,還是賣給財神去好!我們甚至正在獻身與他的時候,還可以輕蔑著她以求自慰。

  克利福當然還有許多孩子氣的想頭。他要人家視他為「真正好作家」,這是愚蠢的想頭。真正好作家,是個能攫著許多讀者的人。做一個「真正好作家」而沒有讀者,那有什麼用?大部分的「真正好作家」都象趕不上搭公共汽車的人,究竟呢,你不過活一回要是你趕不上搭公共汽車,你便只好留在街頭,和其他沒有趕上車的失敗者們在一起。

  康妮計劃著冬天來了時,要和克利福到倫敦去過一個冬。她和他都是好好地趕上了公共汽車的人。所以他們很可以驕傲地坐在上層焙耀一番。

  最不幸的就是克利福日見趨於不著實,分心,而陷於空洞抑鬱的病態中。這是他的靈魂的創傷外發了的緣故。可是這卻使康妮覺得窮迫。啊,上帝呀!要是意識的運用不靈活了,這怎麼好呢?由它罷,我們盡力做去好了,難道我們就這樣讓自己失盡了勇氣麼?

  有時她悲痛地哭著,但是,她一邊哭著,一邊對自己說:「傻子把一些手絹哭濕了;好象哭了就有什麼用處似的!」

  自從她和蔑克裡斯發生關係以後,她已下了決心不再需要什麼東西了。沒有辦法解決時,這似乎是最蠢的解決方法。除了她自己已得到的東西外,她不再需要什麼東西了。她只願把她已得到的東西好好地料理下去。克利福,小說,勒格貝,查泰萊男爵夫人的地位,金錢,名譽。她要把這一切好好地料理下去!愛情、性欲這一類的東西,只是糖水!吞了它而把它忘記就是。如果你心裡不牽掛著它,它是沒有什麼的,尤其是性欲……更沒有什麼!決心忍耐著,問題便解決了,性欲和一杯醉酒,都是一樣地不能持久的東西,它們的效力是一樣,它們的意義也差不多。

  但是一個孩子!一個嬰兒j那卻是令人興奮的事情。她決不能冒昧從事。首先得要找到那個男子。說來也奇怪,世界上競沒有一個男子是她喜歡跟她生個孩子的。和蔑克生孩子嗎?這是多麼可憎的想法!那等於想我兔子生孩子一樣!唐米,督克斯?……他是一個在自己身上完結的人。此外,在克利福的許多友人中,沒有一個人不使她想到要和他生孩子便使她感到可鄙。其中雖然也有幾個,如果拿來做情人還算可以過去,甚至和蔑克!但是若要和他們生個孩子,咳!那是屈辱而可憎的!

  就是這樣!

  雖然,康妮的心靈深處,卻想著孩子。等待吧!她要把這些同代的男子們,在她的篩子上細篩一煙,看看有沒有一個合用的。——「到耶路撒冷的街頭巷角走走看,看你能找到一個『男子』不。」在這預言者的耶路撤冷,找不著一個男子,雖然那麼雄性的人類多著,但是一個「男子」,那是不同的東西呵!

  她想,也許,那得要一個外國人:不是英國人,更不是愛爾蘭人,得要一個真正的外國人

  但是等待吧!等待吧!冬天來了她要帶克利福到倫敦去,下一個冬天,她要帶他到法國南部,或意大利去。等待罷!孩子和問題是不著急的。這是她的私事。對暈事她是怪女性的,她是十分鄭重其事的。她決不會冒險、隨便,她決不!一個人差不多隨時都可以找到一個情人;但是找個使你生孩子的男人……那得等一等!等一等!那是很不同的事情。——「那耶路撤冷的街頭巷角走走看……」這並不是愛情的問題,那是找一個?男子」的問題。呵,你私下也許要恨這相男子。但是,如果他是個你所要的男子,那麼一點私人的恨有什麼重要!這並不是恨與愛的問題喲。

  天下著雨,和通常一樣,園裡的路太濕了,克利福不便坐著車子出去,但是康妮還是想出去。現在她天天一個人出去,大部分是在樹林裡。那兒,她是真正的孤寂。愚不見半人影。

  這千,克利福有什麼話要吩咐守獵的人,而僕人卻因患著流行感冒,不能起來——在勒格貝好象總有誰在患流行感冒似的——康妮說她可以到村舍那邊去。

  空氣是軟的,死的,好象世界就要斷氣了。一切都是灰色的。滑濕、靜寂。煤礦場的聲音也聽不著,因為今天停工了,好象世界之末日到了!

  樹林裡,一切都是毫無生命似地靜息著。僅有無葉的樹枝上落下來的雨滴,發著空洞的微音,在老樹叢中,只有無邊的灰色,絕望的靜止,寂默,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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