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春天的陰影 | 上頁 下頁


  「這大概是為我準備的。」他笑著說,把剪刀放在一邊。她臉朝著窗戶,他注意到她姣好細嫩的面頰和上唇,她柔軟白皙的脖子像花兒一般,她的前臂如同新漂白的果仁一般光亮。他用全新的眼光打量著她。她對他而言是個完全不同的人。他並不認識她,現在他可以客觀地看待她了。

  「我們出去走一會,好嗎?」她問。

  「好的!」他爽快地答道,但心裡卻很害怕。這種心理一直困擾著他,令他窘惑,沒法興奮起來。他害怕所看見的一切。她跟以前一樣有著同樣的舉止,同樣的聲調,但卻不是他認識的她。他非常清楚她是什麼樣子,但逐漸地意識到她已經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種人,而且永遠會是這樣。

  她頭上根本沒戴頭巾,只是解下圍裙道:「我們到森林裡去。」經過果園時,她指給他看一棵蘋果樹上的藍山雀巢,還有樹籬裡的山鷸窩。他對她口氣中的肯定帶著生硬、仿佛躲藏在謙卑之下的傲慢感到相當驚訝。

  「看這些蘋果芽。」她說,於是他才發覺低垂的樹枝間無數的緋紅色的小球。她轉頭看著他的臉,眼神冷淡下來。她慢慢減少對他的注意力了。終於他在認真看著她。這是他過去最怕,而從心靈上說又是最渴望的事情。現在他看她如同她看他那樣。他不會愛她了,他將明白,他從來不曾愛過她。

  幻想破滅了。他們成了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了。但他會公平對待她的,——她會從他那裡得到應得的東西。

  她美麗動人,就像他從未認識過她一樣。她把鳥巢指給他看:一株低矮灌木上的一個雌鷦鷯巢。

  「看這巧婦鳥窩!」她大聲叫道。

  聽到她說方言,他感到很驚異。她小心翼翼躲開樹刺挨近窩邊,手指伸進巢裡。

  「有5個!」她說道,「多小的東西。」

  她指給他看一大堆鳥巢,有知更鳥的、蒼頭燕雀的、紅雀的、黃胸鵐的,還有水邊的鶺鴒鳥巢。

  「要是我們下去,靠近湖邊,我會指給你看那些翠鳥的……」

  「在這些小冷杉樹裡,」她說,「差不多每個樹枝每根枝丫都有畫眉巢或者烏鴉巢。我頭一次看到這些,就覺得自己不能往樹林裡鑽。它就像一座鳥的都市。清晨,聽到鳥的鳴叫,我就想起了喧鬧的嘈雜的早市。我很怕走進我自己的樹林。」

  她在使用他們兩人創造的語言。現在,這語言只歸她使用了,他已經不用了。她沒有理會到他的沉默,但是總帶著優越感讓他看她的樹林。他們走上一條濕軟的小徑,那裡開放著一片勿忘我花,她說道:「這裡的鳥我們都認識,但花卻有很多叫不出名字。」這對他有一半的吸引力,因為他知道這些東西的名稱。

  她輕盈飄逸地穿過小道,朝酣睡在陽光下的開闊田野走去。

  「你知道,我也有個情人。」她自信而又不知不覺地用親密的口氣說道。

  這振奮了他跟她鬥嘴的情緒。

  「我想我見過他。他長得很帥,——而且生活在田園牧歌式的淳樸的地方。」

  她沒有作聲,轉而走上一條上山的幽暗小路。山上的樹和灌木林非常濃密。

  「過去他們做得很好,」她終於開口道,「上什麼廟敬什麼神。」

  「啊,是的!」他贊同道,「新近敬的是誰?」

  「沒有什麼舊的,」她說,「我一直在尋求這個。」

  「那是誰呢?」他問。

  「我不知道。」她直視著他說道。

  「為了你,我很高興你滿意。」

  「是呀——但是男人並沒有那麼重要。」她說道。沉默了一會。

  「是的!」他大聲說道,非常驚異同時意識到了她的真實自我。

  「只有人的自我才是舉足輕重的,」她說,「不管他是他的自我還是為自己的上帝服務。」

  又是一陣沉默,他在沉思默想。小路上幾乎沒有花草,顯得陰暗。走在路邊,他的腳後跟陷進了軟泥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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